宋继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间格外单调的卧室,窗台上放了一盆小型的盆栽,阳光穿过玻璃窗的缝隙,穿透了宋继的身体,笔直地打到对面花白的墙壁上,在他半透明的轻盈的身体上没有留下任何光经过的痕迹,因为他已经死了。在商场的扶梯上意外踩空,滚下去的时候后脑撞到了尖锐的棱角上,当时就没有了呼吸。
冰冷的地板,刺耳的尖叫,一切历历在目,但事实上他早就已经过了头七,甚至这次已经是他第九次睁开眼睛了。说来也怪,头七回魂日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确认了人死后会变成鬼,却发现自己没有出现在他熟悉的公寓或者是老家,而是出现在了一片墓地,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像他从前千百次的那样笑着,这张笑脸被印在冷冰冰的墓碑上,他恍惚地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墓。此后的每一次醒来,地点都异常奇怪,有一次他甚至是在他的高中校园里睁眼,眼前就是大敞着门的政教处,吓得他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这次也一样。房门关着,宋继碰不到实物,也没能有幸掌握穿墙的技能,只能在这间十五平的卧室里来回,漫无目的地四处查看,逐渐感到了一股难言的熟悉感。他停在床边环顾一圈,忽然意识到这间卧室的主人是谁,因为他曾经在这里睡过。
这是他至交好友——林清许的卧室。
林清许是他在高中时期交好的朋友,那段时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林清许家里条件不好,他的父亲在他九岁那年因公殉职,母亲伤心过度后生了场大病,身体受损又操劳过度,最后在他高二那年撑不住离世。林清许一夜之间成了彻底失去双亲的孤儿,只有一个从老家赶来的姥姥陪在他身边,性格逐渐变得孤僻寡言,宋继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他的。
高中时候的宋继外表出众,性格开朗,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全班乃至全校的焦点,他的身边总是不缺乏追求者和追捧者,永远充满活力的他就像一颗时刻散发着光芒的小太阳。然而被随机分配到的同桌却恰巧像是漆黑阴冷的月球背面。在宋继和同学热闹的聊天声里,林清许总是沉默地低着头。直到宋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他抬手挥散了人群,趴在桌上笑看着林清许,问他:“你怎么不和我聊天?”
——你怎么不和我聊天?
林清许猛地从梦中惊醒,额发汗涔涔地贴着皮肤,鬓角有汗水滑落,他直愣愣地看着客厅雪白的天花板,还没有从那个可怕的美梦里醒来,好像自己还在高二那年,鲜活明媚的宋继近在咫尺,他告诉他,我想和你聊天。
但很快他清醒过来,现在已经是宋继死后的第十九天,那个灿烂的宋继已经被永久封存在一张冰冷的相片里,而他当年也没有这样回答。他只是冷漠看了一眼宋继,让宋继开启了长达两个月的单方面示好。原来他曾经错过了这么多能和宋继说话相处的时间,以至于现在他后悔痛苦得快要窒息。
在宋继的记忆里,那是一段美好的奋斗时光。林清许的成绩很好,一路的生拉硬拽让宋继的高考成绩硬生生提高了近五十分,成功和林清许考进了同一所大学,但不是相同专业。两个人不在同寝室,上课时间也不同,宋继有时候想找他一起吃饭,但林清许常常在实验室忙得没空吃饭,于是连通他们之间的只剩下了一部小小的手机。好不容易问到一天林清许的休息时间,兴致勃勃地过去找他,见到的却是他和女生靠在一起亲密无间说话的样子。宋继在原地站了好一会,自觉无趣,低头笑笑,走了。
然后就像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读书谈恋爱,寝室食堂教学楼三点一线,有时候涌上来的那些迫切地渴望获得林清许消息的念头被不动声色地化解在忙碌的琐事里,等到林清许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林清许的头发已经长到这么长了,快遮住眼睛,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林清许顶着眼下的一片乌青,疲惫写在脸上,静静地看着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
宋继看着窗外的景色,人潮、车流,潮湿路面在逐渐干涸,留下一块块犹如光影明灭的灰白斑点,慢慢地回忆自己当时的回答。
身后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宋继回过头,看见林清许湿漉漉地走进来,一身单薄的衬衣长裤,像一尾被浪潮打上岸的鱼,苍白的脸颊反射出曾濒死的状态。
他想起来了。
他拒绝了林清许,告诉他,中午他要陪女朋友吃饭,但如果截胡的人是林清许的话,说不定能重新考虑,如果他愿意笑一下最好。
穿着白大褂的林清许闻言,弯起眼睛很轻地笑了。
宋继看着眼前与记忆中相同的这张脸,下意识朝他伸出手,他还想开口,可没来得及出声,林清许瘦削的身体就穿过了他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到床边,躺下,囫囵盖住自己,蜷缩成一团,片刻后,宋继的耳边响起压抑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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