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眠的大学是在青城念的,学她真正感兴趣的新闻。在此之前,她靠生物竞赛拿到过次一级名校的医学类保送资格,母亲失望于该学校的排名,便鼓励女儿洗牌参加高考,这正合江予眠的心意。报志愿那年,数家纸媒停刊倒闭,纸媒寒冬已至,并且看起来永无回春之日。母亲不赞成女儿为夕阳产业奉献青春,也不赞成她学文科,于是数年中第一百次讲到大姐家的故事:江予眠的表姐最早选了理科,考试总不能拿第一,遂弃理从文,再考便能拔得头筹。由此证明,文科是学不好理科后的无奈之选。在做女儿的十八年中,江予眠几乎不反驳母亲,但是那天她用沉默抗议起来。她把自己关进房间,听母亲的脚步在门口徘徊,徘徊,徘徊。她们以麦芽糖般柔软的韧性较劲,最终是母亲先动摇了。
林别枝去请教丈夫她该如何做。自从多年前在绛城书法圈守出了名堂,丈夫就断然地衣锦还乡。那时他不考虑女儿留在特大城市上学的好处,这时也不关心她会有什么前途。林别枝只好打电话询问江牧云父亲的意见。这位小叔子短小精悍,像地洞里最能偷粮食的老鼠,离婚后已举家搬往青城。他同嫂子建议道:“如果曼曼不愿意学理工科,你就叫她学新闻。她不是会小语种嘛,将来外派出去当记者,也是条体面的路。要我说,以前不舍得宝贝疙瘩出国遭罪,本科也该把她送出去了;其次就到青城来,这儿有国内最好的新闻专业。要是她真来,我一定帮你好生照顾着。”
青城住在长江尾,距离北方的海城略遥远。林别枝并非怕女儿离家远,反而会欣喜离家远代表这个孩子有出息。只是,本科远至国外就不行了,她还笃定女儿无法自理生活。不论这份忧心是否必要,江予眠都隔着房门肯定了母亲付出的关爱。于是,旷日持久的冷战就此结束。她们打开房门,坐到桌前面对面讨论高考庆功宴的细节,与其说讨论,不如说女儿倾听母亲的安排。
为了出席庆功宴,林别枝挑了两个礼拜当日要穿的衣服。三十套裙装、裤装从她身上长出来又褪下去,裁缝登门五趟修改衣服的细枝末节,终于让老主顾满意。请客那天,林别枝梳妆打扮一上午,出门时俨然一个素雅的外交官。江予眠随母亲抵达馆子。宾客来来往往,母亲穿梭其中,和他们一个一个寒暄,逢人真情或假意地祝贺便回以微笑,牙齿憋在嘴唇里窃喜得颤抖。有人向她讨教育儿经,她似乎很不好意思,只能摆手道:“我们家的女儿很自觉,不怎么用家长管的。”然后看着对方,等待人家反驳说,哪有天生的好孩子,都是家长教导有方。她这才毫无保留地分享起育儿经。江予眠站在母亲身边,接受大人们赞赏的目光。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重新长出了脐带。通过这根脐带,她取得的所有成就都传到了母亲的人生里。即便为了荣誉还有母女传播这种方式,她也该高兴的。
下午回到家,江予眠心如止水地临帖,临了三个钟头,手腕都已经麻木。日落时分,晏周发来消息,邀请她去岛上小住几天。他爷爷住岛上的自建四合院,到了农忙时节就回乡下去。晏周有四合院的钥匙,可以随意使用空房。江予眠暂且没回复他,而是下楼去看母亲在做什么。母亲在厨房洗青椒,听懂女儿来通知岛上游的计划后,就停下来用围裙擦手。江予眠轻声说明这次出行要去三到五天,或许更久。母亲如临大敌,明明手上没水了,却仍旧用围裙擦手。
在林别枝的经验中,爱情极易挥发,女人为男人呕心沥血正如两人照相,男人站在镜头中,女人退居男人后,照片只会记住男人有多伟岸,而从不理会他身后的女人是否同样伟岸。因此,她向来鼓励女儿全身心投入学习,将来一路读到博士,找份好工作,拒绝爱情是最为保险的。江予眠理解母亲的心意,但不想听从,因为她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两难之处在于,她也希望母亲高兴。
林别枝抚平围裙上的褶皱,看起来平和道:“曼曼,你和晏周关系好,妈妈不是不知道。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留足了面子,是因为我相信你自己有数。如果你和他谈恋爱,说实在的,妈妈不赞成。他迟早会把你带坏的。”
“他不坏的,”江予眠的声音弱下去,“而且我们没有谈恋爱。”
林别枝兀自劝阻:“学艺术的男孩儿真会靠谱吗?就算他现在还行,你能保证他以后见多了花花世界不变吗?人都是会变的,学艺术的瞬息万变,还尤其会哄女孩儿开心。你不要上当受骗呀,曼曼。”
江予眠试图为晏周辩解,母亲却用双手扶住她的胳膊说:“听话,好孩子。妈妈不会害你的,只会盼着你越来越好。”
“我相信您为我好。”江予眠低头捏手指,随即直视母亲道,“但我不是小孩儿了,妈妈。”
女儿的独立宣言让林别枝彻夜难眠。她平躺在床上,不敢翻来覆去,怕惊扰浅眠的丈夫。她追忆起那个听话的女儿,之后抽丝剥茧地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会让事情不断偏离预设的轨道。黎明时分,她把一切问题都归咎于晏周:是他把女儿带坏了。不过她说服自己静观其变,因着年轻人的爱情缥缈不定,足够她轻视。
就在那周的星期三上午,江予眠独自前往码头赴约。她戴一顶宽檐草帽遮挡七月末的烈日。白亚麻长裙晃在她的脚踝边,颇似教风拂动的薄花瓣。晏周穿白衬衫与宽牛仔裤靠在海边的围栏前,和四五好友东拉西扯,眼睛时不时往入口瞥。隔着二十米之远,他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剥出了江予眠的身影。她拖着小行李箱走过来,先和别的朋友打招呼。晏周垂眼打量她帽子上的细腻纹路,又歪头去看阳光如何在她润黑的麻花辫上流淌。念高中时,她只会梳马尾,也只会随着四季更替而换相应的校服。每日每日,她都这样按照校规校纪,以相同的形象出现在固定的地点。唯二能做文章的地方在于发圈和校服内衬。她的发圈并不花里胡哨,总是和内衬的短袖、衬衫、毛衣之类的保持同色调、同材质。昨天晏周翻看过往照片时,意外发现四百二十九张人像里,她的发绳和内衬没有重过样。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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