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摄影师打来电话,说今晚一定会来。江予眠给他的经纪人发去消息,告知对方这一点。经纪人欢天喜地,毕竟他的老板成天神出鬼没,连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游荡。江予眠无言以对。所谓店大欺客就是如此:那位摄影师所属独眼兽图片社,这家摄影公司有七十年历史,总部设在巴黎,分社遍布世界各地,社内的摄影师因才出名,也恃才而怪。但公司从没想过管理他们,因着自由是法兰西的第一要义,更因为他们的怪癖会被名气添上滤镜,也会被艺术粉饰。江予眠不由得想,若晏周当初按部就班地研究摄影,日后也该有机会窝在某场发布会的沙发椅中,侃侃而谈混乱的私生活给了他多少灵感。她一边沉思他是不是早已变成那种无聊的人,一边和阿兰走到凯旋门前的路灯下。

不管白天黑夜,每到经典地标,阿兰都会怀疑全世界的人都在巴黎。尤其今晚有跨年活动,人群赶在另一批人群前蜂拥而至。再过几个小时,临近的地铁站与公路会全部封闭,香榭丽舍大道上只剩下攒动的人头和狂欢的叫喊。事实上,这种场合并非万事太平,比如在两年前的国庆烟花盛典上,尼斯就发生了一场恐怖袭击。阿兰提醒江予眠小心人潮,接着问她要不要找家餐馆垫肚子。他们会在这里等到半夜,何况今天冷得出奇,还是得吃碗热乎乎的暖身体。

江予眠长了一只中国胃,阿兰与她的饮食习惯颇为相似,即便两人不提前沟通,也会在地图上选中同一家餐馆。他们就近去了一家从未去过的兰州拉面馆,一人点一碗牛肉面。面汤里只有咸与味精,桌上则有两份迟到的前菜——尿骚味儿的广式虾饺。江予眠同阿兰说,如果在国内,拉面可以选粗细,兰州拉面馆也不会有虾饺。阿兰却对现状很满意:“巴黎已经是欧洲的中餐绿洲了。”

他是唯巴黎主义者,三年前从清迈修行回来,就连看了三遍《巴黎,我爱你》。看完电影,他又去露天车站喂鸽子。他一边听那些灰家伙咕咕咕地叫,一边回想山中寺庙养了一头满身粪便的猪。他并非喜欢鸽子多过猪,或者说鸽子的排泄频率不比猪的低,只是他从小到大看惯了鸽子,便会在收拾猪粪的时候生出一些思乡之情。他这辈子都不该离开故乡。即使清迈的鸽子和家里的一样泛滥,但家里的鸽子吃可颂。阿兰与鸽子们分享同一只外酥里软的可颂,几乎要喜极而泣。

江予眠一点儿都不喜欢鸽子。她六岁那年去广场喂鸽子,玉米粒摊在手心里,一群鸽子乌压压地扑过来,险些把她撂倒。从那以后,所有鸟都变成了尖嘴怪物,她看上一眼就会起鸡皮疙瘩,更别提在巴黎这个鸽子重灾区,它们成天莽撞飞行,动不动就蹭着人的头顶过。一方水土,养一方鸟,这个地方把鸽子惯坏了,而它自己同样没有规矩:若是办事发邮件,十天半个月得到回复都算运气好;学校的课表改来改去,仿佛永远不会消停;昨天铁路公司又罢工,江予眠和朋友好不容易搭上十四号线,却被一鬈发黑哥盯上。她走进圣旺的跳蚤市场时,手里还有八十欧,花了七十欧买一块小铜镜,准备回国后送给堂哥当礼物。然而,找零不曾过手,嗖一下就被一只大黑手掠走。她和店主面面相觑,对方瘪着嘴噗了一声,这是经典的法式感叹词,“每天都这样,每天都乱七八糟。”光凭这种无序性,江予眠就不会爱巴黎。

出于个人的爱憎与他人无关,江予眠没向阿兰抱怨过巴黎的坏处。但她的同事像多数本地人一样,深信这里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乃至他们都傲慢地默认,外地人来了天堂,绝不会想走;倘若走了,那是天堂将其拒之门外。阿兰不算傲慢至极,他希望江予眠留下,更多是为了一种混沌的感情。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夏季的报社。她穿一件米白色的针织短袖,脑后用绿棕交替的丝巾盘发,窗边的日光在她发丝间穿梭。一旁的矮书柜里排满各家公司寄来的成品书,她从中抽出一本影集,垂眼慢慢翻着,时间像绕过了她行走。从那时起,阿兰就鬼使神差地留意她每天系了什么样的发带,或者最近喜欢哪本影集。他知道自己在爱河边缘徘徊,鞋子沾湿了,却不到淹死的程度。他已经有段时间没爱过谁。爱情委实不易,如果意中人能留在这里,那么就皆大欢喜。事与愿违的是,江予眠从未费心看穿阿兰的心思。他在她身边,更像半个老乡。他们为着黄皮肤而彼此亲切,又共享北方人的饮食习惯,便自然结成了饭搭子。

两人交谈着吃完牛肉面,江予眠瞥了一眼满碗剩面,并不觉得浪费。阿兰评价她是宁缺毋滥。她笑笑,没说自己在想一个不大好的人有没有吃饭。他们动身回香街。路上,江予眠接到一个电话:她的华裔朋友过几天结婚,想讨一幅小字纪念喜事。她答应下来,又听朋友嘀咕一句:“结婚和爱是两码事。”很久以前,她们通过越洋短信讨论过少女会讨论的一切,包括爱是什么。朋友好像在爱一个人,轻松下了定义:吃饭的时候想到他,那就是爱了。江予眠半信半疑,因为她以为爱是宏大的事情,非得与什么对抗才能显现。可后来她逐渐放弃了这种英雄主义,因着疲于对抗永无止境的阻力。她甚至不需要别人折磨她,她自己就足够折磨自己了。而朋友也反悔说:“我从来都没搞懂爱是怎么一回事。”

在那通电话的余韵中,江予眠度过了漫长的等待。她和阿兰坐在靠近凯旋门的一处酒吧露台上,摄影师现身时,天色早已黑透。他穿得五彩缤纷前来,连鸭舌帽和腰带都是荧光色。江予眠研究过这位老先生的影集和采访,他坚称黑白照片才是摄影唯一的正道,在穿着打扮上倒是没有职业病。周围人声嘈杂,他们却进行了一场意外顺利的访谈。只不过在谈论自己的作品之外,摄影师还会阴阳怪气:“现在做我们这行很容易。您在脖子上挂一台相机,甚至拿着手机,在家门口的街区转转,随手拍两张孩子遛狗的彩色照片,就能拿奖了。”

他指的是克莱因。在他们这个圈子里,部分搞传统纪实的自认深沉如海,部分搞街头摄影的厌恶假正经。自然而然,他们互相鄙夷,互相嘲讽。江予眠没接对方的话茬儿,毕竟她的书柜里也摆着克莱因影集;毕竟晏周也成天扫街,拍些随便的彩色照片。她转移话题,摄影师却有自己的想法,在采访接近尾声的时刻,他又提了一嘴下周有场克莱因的摄影展。展览办在欧洲摄影之家,其中一间展厅的主题定为《情书》。摄影师鄙视这类小情小爱,江予眠听着他的高论,有时想反驳两句,但最终因为自己的感情生活一塌糊涂而作罢。

酒吧的暖棚外,半条香街上的人都在喊新年倒数。烟花从凯旋门的顶部喷射而出,噼里啪啦地炸满夜空。阿兰瞥向街道,望见一个亚洲女人挤在人群里,她身边站着一个亚洲男人。他们相拥,耳语,蜻蜓点水地接吻。江予眠偶然发现同事在关注谁,不由嘀咕女方好像是她要结婚的华裔朋友。摄影师举起酒杯,祝桌上的人新年快乐。阿兰回应了他,随即闷掉半杯酒。没有人这样喝玫瑰红酒。江予眠小口抿酒,忽然,手心里被阿兰塞进一张纸片。那是一张电影票,周末的晚场电影,放的是谁都听说过的爱情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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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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