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洗。
虽然现下正处于南方的冬季，但已临近春日，即使是夜间冷冽的风里也多了些脉脉温情。
温叶从李溪卧房中出来时，不巧，正好遇上了等在院里的暂音和李慕缨。确切地来讲，真正有心等候在这里的，恐怕只有暂音一个。
“温叶小哥。”
果然，暂音一瞧见他，眼睛亮了起来，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朝自己走近。温叶依她的意思朝她而去，而站在她一旁的李慕缨则是无情地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小哥，丞相大人他怎么样了？”
温叶早就已经猜到她想问的，笑了下后答道：“丞相已经大好，现下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她得到的回复让她压抑的情绪松弛了一下，使她的声音也不受控的大了一些，待她说完后才发觉会吵到屋里安睡的人，有些懊恼的忙用双手捂住了唇，双眼还往那漆黑的窗内看了好几下。
温叶见她仿佛做贼一般心虚又谨慎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她很灵动，而反观她身旁的另一位和她相貌看起来年龄相仿的女孩······
“唔，如果没什么别的事的话，那我们就先走啦，不打扰丞相大人和小哥你休息啦。”
暂音的嘴被她捂住，导致她现在说的话也是翁翁的，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走吗？温叶看向旁边的李慕缨，说道：“阿缨，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诶？”
暂音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温叶，只见他一脸正经，又很好奇地看了看李慕缨，只见她一脸无所谓的。
“好吧，看来小哥你是有些悄悄话要对阿缨讲，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对温叶说完后，她再侧身朝向李慕缨道，“阿缨，我先回房间啦，你可要早些回来，我这几日心里都乱糟糟的，还有一堆话要给你讲呢。”
亲眼看着李慕缨对她点了下头后，暂音就连蹦带跳地离开了李溪的院里。
现在这空落落的冬夜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温叶的双眼待看着暂音离开后，才转到了李慕缨身上，但见这姑娘却也正用着两只干净的眼睛看着他，在这样没有星星、灯光的黑夜里，尤显得更加的沉静，但她也只能到过于安静这一表象这里，她那双眼睛里可是瞧不见任何深邃的东西。
即使明知道这一点，但对上她双眼的温叶，却还是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慕缨倒是也不催促他，只是陪他站在冷风里，等着他开口。啊，她压根就不知道可以催促吧。
想到这里，一股烦躁的感觉莫名从温叶心头浮起，他觉得自己也跟着李溪荒唐可笑起来，竟还真的照李溪说的亲自来问李慕缨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丞相给你说了什么，才让你愿意那么地保护我，不过想来你也只是按着丞相的意思来罢了，不用回答也没什么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像是随时都能被风吹散一般，若是照别的人听来只会觉得他不在乎罢了，大概是不会再有人回答他什么的。
“哥哥他说，小叶哥哥和他一样，都是阿缨的家人，所以阿缨要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他哦。”
她的声音就像这夜风一样冷冷的，甚至连语调的变化都没有，但却听得温叶心头跳动了一下，让那点烦躁淡了些许。
温叶瞧着她，她比他低了个头，头顶被束起的马尾随风飘荡着，发尾似是扫在他心上一样，但她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总让他怀疑，她是否知道李溪给她说这些话的意思，所以，他还是冷着脸，轻飘飘地问她道：“阿缨，你知道什么是家人吗？”
李慕缨回答他回答得相当干脆：“我知道。”
这打了温叶一个措手不及：“嗯？”
“阿缨和哥哥还有小叶哥哥就是家人。”
“额？哈。”温叶被她这颠来倒去的话惹笑出声来，他是不应该期望李慕缨给他什么有价值的回复才是。
李慕缨就站在李溪院中的海棠树下，等着他笑完。
“咳咳。”看着眼前安安静静的女孩，温叶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咳了两声，稍稍正了正色后说道，“阿缨，家人是要彼此理解沟通，彼此扶持照顾的。”
李慕缨如同一个学生一样，很认真地听温叶给她讲授的这些话。
“至少，家人之间是需要用真心来对待的。”
“嗯，阿缨和哥哥还有小叶哥哥就是这样的家人。”
她还是那样，没有半点迟疑的就说出了这种话来，却让温叶的话停在了风中。
“阿缨，你还是不太明白我给你说的那些。”
温叶只以为她是不懂自己给她讲的那些家人的定义，于是把刚才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甚至还加上了更详细的解释：“阿缨，所谓的真心，就是你得是发自你内心真的想去做这件事，而不是旁人要你去做，或者有什么规矩道理让你不得不这么做。”
就比如，你从一开始会保护我，就只是听从了李溪的意思罢了。
“嗯，阿缨明白了。”她用着冷冷的语调，却从中透出如稚子般懵懂的认真来，“阿缨和哥哥还有小叶哥哥就是这样的家人。”
一句话，如果她是第一次同温叶说，他只会觉得这是她没有思考的结果；第二次，他只会觉得是自己没有给她解释清楚的原因；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她像是为了大人手中的糖果执着着不肯放弃的孩童，一而再再而三，始终不肯改变自己的想法。
想法，她脑子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阿缨——”
温叶想再次向她说明，她同自己并不是人族普世意义上的家人。
一簇温暖的火，自她双眼中亮起，原本就看着她的温叶，从那里瞧见了自己。
他是个人，普通、平凡、懦弱，在这辽阔的世间，像他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但在李慕缨清澈的眼里，他却比他们多了些东西。
明明已经累了一日，他的衣衫和头发早已散乱，整个人也是显出一派疲惫之色，但在他低垂的眼睑下，戾气横生在了那里。
他是什么时候有的，是刚才同李慕缨解释何为家人的时候吗？
想到这里，他脑中猛然“铮”的响了一声。
他刚才都做了什么，他在明知道李慕缨心智有所欠缺的情况下，还再三地同她解释家人的意思，他在期望李慕缨给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甚至在她说自己是她的家人的时候，他更是抵触这一说法。
他为什么抵触，因为他从未将李溪和李慕缨视作过自己家人。但他们一个抚育他长大教授他知识，另一个三番两次从危机关头救下自己，他们做的已经是将温叶这个人看作是家人来对待所做的事了。
也是早就知道了这点，温叶对于未将他们视为家人的想法感到了愧疚，尤其是在此时面对李慕缨的时候，在她说出“家人”这两个字时，他这种愧疚让他在这个少女身前不再同之前一样能以旁观的、俯视的态度看待她，因此他才会烦躁焦急地做出如同解释般的反驳，一遍遍地想要说服她，接受他们之间并不是家人这样带有特别意义身份的关系。
但事实上，掺杂了他个人感情的想法，或许早就不是客观正确的了。
“小叶子，你和阿缨怎么还不去休息，站在那里做什么呢？”
温叶闻声向后望去，只见李溪披着一件深衣站在寒风里，倚着门框看着他和李慕缨。
李溪单薄白色的衣角在温叶的眼中轻轻摇荡着。
“丞相，我只是同阿缨说几句话而已，马上就回去了。”
“哦？”李溪抱住了双臂，重新用一边肩膀靠在了门框上，“看起来，小叶子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呀。”
“我······”
“那你现在还能睡着吗？”
李溪的身子虽然不大好，但他的眼睛却极为有神，彷佛是他屋中燃烧着极盛的火光，让温叶那些无法说出的心思无处隐藏，温叶对上他这样的眼睛，只得无声地将头低了下来。
李溪看着温叶低头的动作，心里有丝窃喜，近日他和杨晓写信谈及温叶时，杨晓告诉他有时候把温叶当成和他一样的大人，抛开师生的关系，平等相处来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果然，改明他就多写几封信给杨晓，向他多请教请教怎么带孩子。
咳咳，不过现在想这些是有些远了，尤其是他看见那两人还在被冷风吹着。
“既然已经睡不着了，不如进来吧，我有件事需要你两去做。”
说完，他将门敞着，转头朝屋里去了。
温叶有些摸不着头脑，侧头看了下李慕缨，她更是看着，那屋子是什么样子，她眼睛里就是什么样子，可能脑子里也是那个样子。
“你俩还站外面干嘛？赶紧进来！不嫌风吹的冷吗？”
李溪的声音赫然乍响，如一颗石子扔进温叶和李慕缨之间无法流动的死水中，惊起一圈圈涟漪来。
温叶只得匆忙向李溪屋中走去，而李慕缨，则是在他动身后，亦随之进了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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