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洗刷过的法学院，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清冽的泥土和青草气息。林墨踩着一地破碎的阳光，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眉头却无意识地蹙紧。她是来为恩师陆教授取一份重要资料的，陆教授下周要出席一个国际研讨会，一份早年手写的论文草稿却落在了学校档案室。
这本该是助理的活儿，但林墨主动接了过来。或许，她只是想找个理由，离开那间充斥着昨夜回忆的办公室，离开那个被她扣在桌面上、仿佛还在发烫的手机。
她刻意没有再去点开那个软件。成年人的失态，一次就够了。
档案室在法学院老楼的顶层，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挂着历届优秀毕业生肖像的走廊。阳光透过拱形的窗户，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些肖像，脚步在某一幅前微微顿住——那是五年前的自己，穿着硕士服，眼神里是初出茅庐的锐气和一丝尚未被世事磨平的理想主义。
十年。她的人生似乎被这个数字切割成了两段。前一段与秦屿紧密交织，后一段……她尚未找到清晰的轮廓。
取了资料，她绕道从教学楼的后门离开，那里靠近一片小花园，更清净。然而，今天的小花园却并不安静。
一阵断断续续的、带着烦躁的嘀咕声传来，伴随着颜料罐碰撞的清脆声响。
林墨循声望去，目光定格在那面熟悉的、承载了无数届学生涂鸦和“豪言壮语”的旧墙上。一个穿着宽松工装裤、头发剃得极短的娇小身影，正站在一架人字梯上，背对着她，奋力地在那面墙上涂抹着什么。
那人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投入，手臂挥舞间，能看到缤纷的颜料溅到了她的裤子和梯子上。
是那个头像上的女孩。【念】。
林墨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世界的声音仿佛在瞬间褪去，只剩下画笔摩擦墙面的沙沙声，和对方不成调的、轻轻的哼唱。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个身影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比头像上看起来更瘦小，也更……鲜活。像一株迎着太阳肆意生长的白日葵，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林墨看着她，看着那面原本杂乱无章的墙，在她手下逐渐呈现出清晰的轮廓——那是一只风格化、带着些许奇幻色彩的“獬豸”，法学院的精神象征，独角，双目圆睁，威严中又透着一丝童趣。獬豸的周围，不是传统的祥云或法律典籍，而是缠绕着蓬勃的藤蔓与绽放的奇异花朵，色彩大胆而和谐。
她画得投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与她笔下世界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林墨应该立刻离开的。这像一场不该被扰乱的独角戏。但她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背影，从那只逐渐成形的、古怪又迷人的獬豸身上移开。这是一种她完全陌生的创造方式，野蛮，直接，充满了感性的力量。
就在这时，梯子上的女孩似乎遇到了难题，她需要一种放在地上的颜料，试图弯腰去够，身子危险地晃了晃。
林墨几乎要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然而，女孩稳住了自己，利落地跳下梯子，弯腰去拿颜料罐。也就是在她直起身，不经意回头的瞬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苏念的目光，越过短短十几米的距离，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光影交界处的林墨。
她脸上还沾着几点蓝色的颜料，额头上带着薄汗，小鹿般清澈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漾开，化作了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明亮得烫人的惊喜。
“林墨学姐！”
她喊了出来。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在安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是疑问，是笃定的确认。
林墨浑身一僵。那声“学姐”穿过空气，与昨夜语音软件里那个模糊的称呼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真的是她。她认识自己。
理性在瞬间拉起警报。她应该否认，或者维持最基本的礼貌后离开。但苏念已经放下颜料罐，像一只发现目标的、快乐的小动物，几步就跑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距离拉近，林墨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皮肤很白，衬得那几点蓝色颜料更加醒目，短发因为汗湿而贴在额角，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有些怔忪的身影。
“学姐，好巧啊！你怎么会在这里？”苏念的语气自然熟稔，仿佛她们是相识多年的旧友，而不是……一个昨夜刚听过对方心碎故事的陌生人。
林墨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这是她进入防御状态时的习惯动作。“我来帮陆教授取点东西。”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疏离，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是？”
她刻意忽略了那个称呼，也忽略了昨夜的一切，试图将关系拉回到最普通的校友层面。
苏念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冷淡，笑容依旧灿烂，她指了指身后的墙：“我在完成毕业创作的一部分！学校同意我画这面墙了。”她说着，目光落在林墨手里拿着的档案袋上，“陆教授还好吗？我大一听过她的法学导论课，超级喜欢她！”
她连陆教授都知道。林墨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念：“你是法学院的？”
“不是不是，”苏念连忙摆手，笑容有点不好意思，“我是美院的，今年刚毕业。就是……蹭课。”她说着，眼神飘忽了一下，飞快地扫过林墨的脸，又落回她眼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美院。刚毕业。二十一岁。
果然是个孩子。林墨心里那点莫名的悸动，迅速被这个认知压了下去。昨夜的交集，更像是一个成熟女性在小朋友面前的失态。
“画得很不错。”林墨客套地评价了一句，目光掠过那面墙，给出了一个律师严谨的“褒奖”。“很有创意。”
她打算结束这场意外的对话。“我还有事，先走了。”
“啊，学姐再见！”苏念立刻回应，依旧笑容满面，甚至还朝她挥了挥沾着颜料的手。
林墨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她的步伐稳定，背影挺直，像一棵不为外物所动的雪松。
直到走出很远，拐过弯，确认那道灼热的视线再也无法触及自己，林墨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阳光下，那个女孩的热情和直接，几乎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低头，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对方那双沾满颜料、充满生命力的手。
真是……两个世界的人。
而花园里，苏念依旧站在原地，望着林墨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神情。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跳得飞快。
“还是这么酷啊……”她低声自语，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她转身，重新爬上人字梯，拿起画笔，目光落在自己笔下那只威严又可爱的獬豸上。她小心地在獬豸的瞳孔里，添上了一抹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温柔色彩，就像那个雨夜里，对方语音中偶尔流露出的、一闪而过的脆弱。
“没关系，”她对着自己的画，也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轻声说，“我们，来日方长。”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她不再只是一个软件上空虚的头像，一个雨夜里模糊的声音。她是苏念，鲜活，生动，并且，已经精准地、不容拒绝地，踏入了林墨波澜不惊的现实世界。
林墨坐回车里，密闭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她发动引擎，车载屏幕亮起，自动连接了她的手机。一条来自宠物托管中心的通知跳了出来，是关于她家暹罗猫“法槌”本周洗澡的提醒。
她盯着“法槌”两个字，忽然想起刚才靠近时，隐约看到那个叫苏念的女孩的工装裤口袋边缘，似乎露出半截手机，屏幕上……好像也是一只暹罗猫的壁纸？
是巧合吗？
她甩甩头，将这荒谬的联想驱散。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后视镜里，法学院那面色彩越来越鲜明的墙，和墙上那个小小的、专注的身影，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但有些东西，一旦出现，便再也无法轻易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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