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霍斟心事重重,没看到静候在外的晏醴。

见霍斟出来了,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腕。

“阿哥。”她叫。

霍斟抬眸,一双充血的眼睛映入晏醴眼帘。

他淡淡问:“怎么了?”

她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唇上的胡茬,举至半空,忽又放下。

晏醴,你在做什么!心底声音怒斥。

“你……最近,可还好?”

霍斟一语不发,盯着她的眼睛,和其中难以掩藏的躲闪。

“阿哥。”见他愣神,晏醴叫他。

刹那,他目光十足赤红。

只觉手腕被人向前猛一拉,上身不受控地向前倒去。

她被他揽进怀里,紧紧扣在身上。

她挣脱,奈何他一手锁颈,一手扣背,被他牢牢锢在怀里。

挣脱不得,她急道:“阿哥……这是怎么了?”尾音些许的颤抖,她攥紧了拳。

忽感颈窝里沉甸甸的,粗重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拉着锯。

他的头埋进她颈窝里。

“片刻,就给我片刻。”嗓音也沉甸甸,似沙砾磨蚀过千百遍。

晏醴不再动弹,拳头一点一点松开,她抚上他的背,坚实的,有力的,有节奏的起伏。

身体的触碰,交织,已经让她心悸。

是否宿命也会像现在这样紧紧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

他锢她太紧,喘不过气,她唇角上扬,大口喘息,她第一次清楚的认识,原来自己痛爱这种窒息。

感受到她的窒息,霍斟终于松开手,两人面对着,没有了窒息,空气却稀薄。彼此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一呼一吸,真实的,又是虚弥的。

“阿哥如果太累……”话音未尽。

“没有”他抢道,“只是想你。”

躲闪一瞬而逝,她换上一副天真无邪的笑颜。

“如果太累,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到。”她微微歪头,笑道,“那我呢?我感到疲倦时,可以等你吗?”

“会。”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悄悄钻进她心底,爆裂成烬。

霍斟缓缓道:“近日陈凉有变,军中事务繁多,我也许不能常去看你了,你在北姑多加小心。”

“好,你也要多休息,听到没有?”

“好。”

小红马一骑绝尘。

袖盔下,霍斟攥紧了拳,手心刻得发紫。

肩上被人一拍,他未扭头,直道。

“裴明舟。”

“哎呀蒲见兄,真是巧!在这碰到你了,你说巧不巧?”他瞟一眼霍斟神情,手置于眼上遮挡太阳,“今儿这天气也好,正适合谈情说爱呢!哎呀你看,那窝麻雀都发情了嘿!”

霍斟面对他,缓缓摊出手。

“什么?”裴岫问。

“你的眼珠子。”

大营离北姑城并不远,晏醴很快便赶回了城里。

还未踏进城门,哄哄嚷嚷传得三尺高。

无人值守。

城门楼子前用石块、木头和粗布搭起了一方高台,篝火高高燃起。

高台上一人鼓吹呐喊,两名带刀铁汉押着一美貌女子,将她的头摁在地上,只得匍匐跪地。

下方围了许多人,皆以面巾覆面,晏醴在其中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是她照料过的瘟患。

眼下这些人,有瘟患也有无症状者,他们就这样混杂在一起,数百人一齐吵吵嚷嚷,即使戴着面巾,也一定会有传染的风险。

她在人群外游走,大喊:“别挤在一起,瘟患需要隔离——会有危险的!”

沙砾入海,众人的呐喊狂吠轻易就将她的声音淹没,没人听得见她的呼喊,她也挤不进去。

众人齐声高喊:“除秽祭天,求北姑安。除秽祭天,求北姑安。”回音在整条大街游荡,响声震天。

高台上,一位须发皆白、手执藤杖的老者以杖拄地,“咚咚”两声,木头高台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众人安静下来。

他沙哑着嗓子高喊。

“我北姑大旱连年,瘟疫肆虐,我等已如魆蜮罔象初墀玲,跪羊立豕相嘠嚶之象,如今解困厄之法惟有献祭,求得天神赐福,还我北姑清平。”

他双手合十,举至头顶,藤杖摔落在地。

又道:“今有娼妓善睐儿不遵教化、污秽斑斑,吾等杀之以除秽,慰天地之灵,安民生之息。”

伴着他的唱奏,两个大汉将砧板上女子的头掰起来,使众人观。

大汉飞起的唾沫溅在她脸上,女子无力躲闪。

大概觉得用菜叶子和鸡蛋来砸她都是浪费了粮食,她只能硬生生挨着一个个砸在她身上的尖石和飞沫。

她抬眸,晏醴看清了她的脸,清秀端丽,眉目如画,尤其那一双眸子,杏仁眼,水灵灵,眼角上翘,不施粉黛,妩媚尤生。

那老者说她叫善睐儿,明眸善睐,确实不虚此名。

只是,那双眼睛,怎的如此熟悉?

她是谁?

突然,灵光乍现。

那是,那分明是医馆里的那个半吊子医师!

听老者话中意思,原来,她叫善睐儿,是个妓子。

北姑城的大夫不是早早逃走就是被节度使抓了壮丁,被关在节度使府只为他一人看诊有备无患。只有她夙夜照顾几十名瘟患,不眠不休

只有她一个小女子守在这里,从没放弃过这座城,这些人。

现在,她竟然要被这些人当做祭品,千刀万剐?

晏醴慌不择路地挤到人群里,往台前挤,她的呼嚎始终被淹没在人海里,眼看着两个大汉已经将善睐儿的头摁在了砧板上,架着她的手脚,另一人正举起长刀……

这是北庭一带的祭祀古法:寻一部族中最肮脏污秽之人,在整个部族见证下,砍下他的头颅扔到荒野,将他的身体扔进火堆焚烬,等到这祭人的头颅被秃鹫或野兽完全啄食干净,只剩一副头骨,这人连同这个部族的罪孽才算是赎尽,这代表上天原宥了这个部族犯下的罪孽,在未来一岁里,会赐下无尽福泽。

自从开国以来,统一北庭,各部族通婚成一家,这个前朝旧俗早就被大乾太祖废止。在危亡之际竟又被北姑人拿出来沿用。

“不要,不要!放开我!”善睐儿在两个大汉的铁掌里挣扎。

“咯噔,咯噔……”杖拄地声渐近。

老者走近,双手交叠在藤杖顶部的蛇头,他低下头,俯视地上肮脏的女人。

他抬起藤杖底,抵到善睐儿的下颌。

善睐儿被逼着抬起头来,朝他唾了一口。

老者用藤杖底戳她的脸颊,使劲往旁边一摁,她的脸被甩开,留下个深色的红印。

“呸——”他唾骂,“腌臜东西,不知羞耻!”

带动场下一片骂声。

看着面前这些人,怨毒,含恨。人影纷乱间,她却瞧见那个人影,他目露怨恨,眼中含泪。躲在人群里,指着她的鼻子。

他们双双而望,最终都移开了视线。

她垂下头,不想再反抗了。

砧板低低的,低到她能感受到台下人对她唾弃的气息,她垂垂低语,恳求神明:“来世,再不做女人。”

她被狠狠押着,伏在地上,低落到尘埃里,鼻里口里皆是黄沙。

大汉高高举起了环刀。

台下唾骂声霎时停止,只听得到风卷黄沙,只一刹那,晏醴来不及反应,她高喊:“她救了……”

话音未尽,几个白花花的软球飞天而过,直直落在围在高台前的一圈人中间。

“是馒头……”有人高呼。

她咽下方才尾音“你们呐……”。

“是馒头,真的是馒头!”衣冠楚楚的青年蹲在地上,啃着脚边的馒头。

“是馒头!”

“馒头!在哪啊!”

一时间疯抢,众人皆屈身伏腰,目如饿狼地找着地上的馒头。

晏醴踮起脚,望向馒头的来源,人群的背后,她嘴角上扬,抹了把鬓角的汗。

陈思和莫喜正在不远处冲她招手。两人一手握个大馒头。

她顿时了悟,这场馒头雨是陈思和莫喜在为她开路呢。

回转高台方向,晏醴从人□□叠的后背爬过去,还不时对底下人道歉道:“对不起啊,对不住!对不住了!”

原本挺挺而立的老者已经扔了藤杖,半趴在台上,手下垂着够馒头。没人再搭理他,将他在人群里胡乱搅动的手甩到一旁,狠狠咬一口:“呸,别抢我的!腌臜东西。”

老者把小指从那人口中抽出来,不停哈着气。

两个大汉见到馒头也犹如饿狼见到羊羔子,此刻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下台去抢个馒头。

瞥一眼身旁老者,见他已经如滩烂泥趴在地上,伸长了舌头,舔着红肿似猪蹄的手。

抢到馒头的人趴在地上,将身体蜷缩起来,护住圆滚滚的白面馒头,拼了命往嘴里塞,然而总是吃了一口就被人拳打脚踢的打趴在一侧,又露出个白花花的馒头滚在沙地里,如此循环往复。你一口我一口,很快被啃食干净。

奈何馒头只有几个,争取的时间也有限。这几个馒头全是陈思和莫喜从军中带来的口粮。

仅仅几个馒头就能将这场祭祀盛宴掀了桌,一个个都变成了洪水猛兽,张开血盆大口,互相殴打谩骂。

方才高呼众志成城,誓要让一个小女子祭祀的人们,此刻都做不成个站直身子的人,他们变成了神灵的祭品。

反而是那个人人喊杀的女子摆脱了两个大汉,在高台上站直了身子,冷眼旁观这场荒诞的闹剧。

原来,看客终成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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