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回宫后不久,御前便来了人,说是陛下召她。
一身素服尚来不及换,便匆匆乘了步辇赶往紫宸殿。
内侍都在殿外候着,唯有周成,在见着她来了后,忙迎上行礼,而后领着她往殿内去。
恰在此时,殿内走出一人,长公主定睛一瞧。
——竟是太史令。
太史令见了长公主殿下,便拱手见礼,对方略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接着便问对方因何前来。
太史局观天文,测历数。若是无甚异象,抑或天子召见,甚少面圣。
可一旦入閣,便意味着不是小事。
故长公主才会有此一问。
“回殿下,臣前些日子测定历数时,见天有异象,似是大凶之兆,这才入閣觐见,请圣上定夺。”
大凶之兆?
长公主一怔,正待要问,便听身前的周成着急地催了句。
“殿下,快些入殿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长公主便只能压下心中疑惑,眼瞧着太史令告退离去。
入了内殿后,周成禀了天子声,说殿下到了。
“你且退下。”
天子手中拿着样东西正仔细瞧着,闻言并未抬头,只是让周成退下。
待得殿内唯余下长公主和他时,天子也没放下手中的东西,半晌后问了句。
“皇姐,阿姝如何了?”
长公主猜到他召自己来便是要问此事,故而便大略说了对方如今的情况。
“……我回来时,都阳侯府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听得说讣告也都发出去了,明日京中各府收到讣告后便会前去吊唁。”
天子似乎并不在意侯府那些丧仪灵堂布置得如何了,略听了几句后便径直道。
“阿姝瞧着可还好?”
长公主便说面上看着还好,只是宁夫人病倒,府上一应事务具要她主持打理,只怕身子受不住。
天子一听这话,修长的指尖不由地一紧,原本小心拿着的卷轴也被他捏出道印子来。
几息后,他似乎意识到这点,霎时松了手,接着低头,细细地看了看那卷轴,确认上面的内容并未有所损毁,略皱起的眉心才放开了来。
“皇姐说的对。”天子说着,轻轻将那卷轴合起,接着拿起一旁的帛布套上,又缓缓放入御案上原本敞开的一锦盒内,待合上后才将其往旁挪了挪,似是为了防止自己不当心碰着了一般。“这些事原就劳心劳力,阿姝只怕吃不消。”
长公主原本见着他先前那小心的模样,心中便隐约有了些眉目,眼下瞧见那熟悉的锦盒后,才确定对方先前是在看什么。
更不论方才天子合上画轴时,那隐约显露的场景。
——五年期,都阳侯府,关静姝大婚。
那回长公主因着先帝身子不好,时常陪在身侧,便也没抽出空去参加自己至交好友的昏礼,还颇感遗憾。
而那时尚是储君的今上也因着宫人照顾不周染了风寒,长公主身为胞姐便又多了个要照顾的人。
便是那时候,她在自己这弟弟的寝殿内发现了副画,上面赫然便是关静姝大婚时的场景。
也正是那次,长公主第一次发现太子对关静姝的感情。
原本对方一直没表达出来,在被长公主发现后也不打算再隐瞒,这才发展到了如今的模样。
而那副画,这几年来,天子只要得空了,总会拿出来看上许久,再好好收起。
思及此,长公主看了看上首天子面上神情,接着想起在都阳侯府时关静姝说的那些话,正要开口说什么时,却听对方先一步道。
“朕会让周成亲自去六尚局调几个伶俐人,明日还要皇姐替朕带着去侯府,就说是皇姐你替阿姝调去的。”
这安排原是没有的,不过是方才听得长公主说起关静姝一人主持府上事务后,天子临时决定的。
长公主听了还没来得及应,他便又接了下去。
“还有一事,明日周成会和皇姐一道去。”
长公主一听便问了句为何周成也去。
天子便将那外室子孩子的事说了遍,又提了提宁成业生前最后一个见的,是那外室。
原本还想着怎么把从关静姝那儿听来的事告诉天子的长公主,一听这话就懵了。
“什么?宁成业死前还和那外室见了面?!”长公主声音一下提高,骂了句,“这混账东西!”
似是发现她的反应有些过于激动,天子皱眉。
“皇姐这是怎的?”
长公主却攥起指尖,咬牙连着骂了宁成业好几句,接着在天子略沉下的眼神中说出了实情。
“……静姝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说到最后,长公主又忍不住骂了句,“我本以为宁成业还算有点良心,眼下看来,他满心满眼都是那外室,什么为了给静姝买琴穗才没了命?”
若非见了那外室,他又怎会忽然没了?
虽不知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什么,可眼下看来,宁成业的死和那外室只怕脱不了干系!
可怜静姝还一味地怪自己,觉得是自己太过任性,这才害了宁成业。
天子并不知晓琴穗的事,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眼下听得长公主这样说,原本还有些温和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阿姝她,果真说了要寡居一生这样的话?”
长公主回过神来,却见上首天子面色极为阴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登时便有些迟疑,可天子却再次追问。
“阿姝她是不是说了,要一辈子守着侯府?”
“……是。”事到如今,除了说实话还能怎样?长公主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一切都挑明了,“不止如此,我当时还言语试探了番,莫说离开侯府,便是侯府没落,她也说自己要替宁成业向婆母尽孝,乃至日后替其摔丧驾灵。”
说到这儿,长公主想到那外室子。
“陛下,那孩子……”她顿了顿,“如今静姝认定宁成业是为着她才殁了,如此情况下,即便她知道了宁成业以往做过的事,也消不了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了。”
当一个人为了自己而亡时,再多的误会也都不重要了。
若是真照着先前天子的打算,将那外室子送到关静姝面前,再把一切都告诉她,只怕她也会忍下来,说不定还会主动接纳那外室子。
毕竟不管怎么说,那孩子如今是侯府唯一的血脉,且生母下落不明。
关静姝本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宁成业和侯府,若是届时她认下了那孩子,记在自己名下,于侯府而言是好事,可对她未免过于不公。
长公主不是什么与人为善的性子,且最是护短。
那孩子如何,对她来说一点不重要,可她不希望自己的好友不仅要带着对丈夫和侯府的愧疚,还要在日后的这么多年里,面对一个外室所诞下的孩子,将其视如己出。
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长公主就觉得窒息,更别说关静姝还要日日面对。
因此她的想法,干脆别让关静姝知道那孩子的存在。
她原是想着劝说天子,可自己的话说完后,上首也没传来一点反应,不由地有些奇怪,便又抬头去看,结果恰好撞见天子森然的神情。
这让长公主感觉不对劲了。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从入殿来就一直忽略了什么事。
略想了想后,她骤然意识到,陛下为何要明日让周成带了那孩子和她一道去侯府。
电光火石间,长公主又想起天子刚继位那段时日,朝堂之上总有上书奏请天子大选立后的折子,都被陛下以替先帝守孝挡回去了。
可这样理由用多了,也总有不好使的时候。
尤其是先太后离世后,天子再提出守孝这样的理由,也总有朝臣会说“天子守孝以日代月”的话来。
那时长公主曾玩笑时问过对方,若是日后这理由真的不好用了,他要如何?
那时的天子面上神情未变,只是说了句。
“若真不想采选,由头多了去。以往也不是没过例子,代宗时不是便有过,大灾之年,不宜选秀的情况出现?”
那时的长公主只当对方是随口说的句。
可眼下从天子有些奇怪的反应,和先前入殿时碰见的太史令来看,只怕当时的他并非是随口一说。
难怪方才她要问太史令因何而来时,周成在旁催她入殿。
若果真是她想的那样,那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天子为何要送那孩子去侯府,又为何在听了她的话后面色森然。
长公主素来知道自己这个皇弟在面对关静姝时会没什么理智,可没想到对方竟会反应这样快。
前脚刚得知宁成业殁了,后脚便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打算取消大选。
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成了空。
.
总紫宸殿出来后,长公主径直看向候在外面的周成,接着说了句。
“进去伺候吧。”她道,在见对方应了声后,打算往里走时才又叮嘱了句,“陛下此刻不豫,你小心些伺候。”
这话倒叫周成一怔。
显然没料到为何只是这么些时辰,原本还有些愉悦的天子又变得不豫起来。
长公主却没再多说,只是示意他快些进去。
自己却没急着离开,反倒在殿外站了一小会儿。
约莫半刻后,便听见了殿内传来的动静。
——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周成喊着“陛下息怒”的声音。
殿外的长公主转头看了看有些乌沉沉的天色,最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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