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嗓音骤然响起,谢峥睁开眼,一位须发花白,身着交领短衫的阿公肩扛锄头立在她面前,一脸严肃地打量她。
“你是哪个村的?杏花村还是黑岩村?为何在此处偷听余夫子讲课?”
“我......我在家门口听见读书声,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过来瞧瞧。”谢峥扶着墙站起身,喉咙泛起一阵痒意,咳嗽两声,低头搓弄衣角,似是惶恐不安,“您别生气,我不听了,我这就回去。”
说着,作势抬脚离去。
家门口?
阿公想起这些日子村里的传言,神情略显复杂:“你可是从隔壁过来?”
谢峥眼睛睁大一瞬,仰起脑袋:“您怎么知道?”
自然是从家中老妻得知。
阿公是福乐村的村长余成仁,里面正在讲课的夫子是他同胞兄弟。
余成仁从地里除草回来,途径村塾,习惯性往这边看一眼,没想到窗槛底下竟坐着个瘦巴巴的孩子,脸上挂着笑,叽叽咕咕自说自话。
十里八乡仅有这么一间村塾,过去常有念不起书的孩子在村塾外偷听,余成仁早已见怪不怪了。
不过出于关心,他还是上去问了两句。
这一问可不得了,竟是谢老大两口子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
据老妻所言,那孩子病得起不了身,谢家的灶房日日往外飘苦药味儿。
事实的确如此,单看谢峥苍白的小脸,就知道是个体弱多病的。
余成仁思绪流转,迎上谢峥盛满疑惑的眼,锄头拄地:“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谢峥:“......”
“大哥?”余成耀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暂停讲课,打开门探出头来,同余成仁打声招呼,又看谢峥,“这孩子是谁家的?我怎的从未见过?”
余成仁抢答:“谢义年家的,我见她在外边听你讲课,过来问她几句。”
余成耀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余家“成”字辈的兄弟里,唯有他生了个女儿,其他都是儿子。
物以稀为贵,女儿同样如此。
兄嫂十分稀罕唯一的侄女,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一来二去,便养成了娇纵的性子。
到了说亲的年纪,余成耀都已经相看好了人家,是他好友的长子,家住县城,家境殷实,品行清正,且勤奋踏实。
谁料这时,女儿竟然看上了谢家老三。
余成耀又惊又怒。
在他看来,谢老三看似谦逊端方,实则轻世傲物,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绝非自家女儿的良配。
谢家也是个虎窟狼窝,谢老太太蛮不讲理,偏心幼子,苛待长子,谢老爷子惯会搅稀泥,遇到事情总是让谢老太太冲在最前头,自个儿装聋作哑,坐享其成。
再有心安理得从兄长身上吸血的谢老二谢老三,谢家迟早要闹起来。
余成耀不同意,女儿却以死相逼,日日寻死觅活。
他们实在没辙,总不能看着她去死,只得将女儿嫁给谢老三。
果不其然,不出几年,谢家潜藏多年的矛盾彻底爆发。
谢老太太逼迫谢义年过继二房幼子,谢义年不同意,还要求分家,因此惊动了谢家的几位叔公。
二叔公以除族相要挟,不准分家,谢义年忍无可忍,将谢家砸得稀巴烂,又揍了谢老二一顿,带着沈仪搬了出去。
看着眼眸清澈,虽瘦弱,却难掩出色相貌的孩子,余成耀忍不住叹了口气。
上个月,女儿回娘家,让他劝一劝谢义年,过继二房幼子。
“您可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威望极高,他一定会听您的话,老老实实过继。”
“老大两口子能干,又肯吃苦,养一个光哥儿不在话下,二房省出来的银子就能用在坤哥身上,多买几本书,多买几斤肉,过两年再考个秀才回来,您面上也有光不是?”
殊不知余成耀压根对谢老三没抱希望。
过年时他曾考校过谢老三,谢老三的学问让他很不满意。
不出意外的话,谢老三这辈子多半止步童生。
可惜其他人都被谢老三的那张皮囊骗了,还做着他能高中进士,入朝为官的美梦。
科举是那么容易考的吗?
君不见,许多读书人直到白发苍苍,仍然只是一个童生,仍然为了科举劳累奔波。
余成耀打定主意,坚决不掺和谢家那一摊子烂事,轻捻胡须,笑容儒雅随和:“原来是你啊,我方才讲的内容都听懂了吗?”
谢峥把头摇成拨浪鼓:“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
余成耀并不意外。
这孩子一看就是吃过苦头的,估计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别说学习三字经了。
正欲折回去,继续讲课,谢峥清凌凌的嗓音让他定住脚步:“虽然听不懂,但是我已经会背了。”
余成耀一时没反应过来:“会背什么?”
谢峥昂首挺胸,超大声:“三字经。”
余成耀第一反应是谢峥在撒谎。
方才的课上,他只带领学生通读一遍《三字经》。
只听一遍便会背了,那是神童。
放眼大周朝,神童有如凤毛麟角,其中十之七八还是家族为其造势,存在许多水份。
便是那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大周朝也从未有过,还是前朝时期出现过那么一两位。
余成耀皱了下眉,寻思着这样的孩子不能来硬的,还需循循善诱,遂咽下训诫的话,从善如流道:“哦?这么快就会背了?那你背一遍我听听。”
谢峥说背就背,当下背起手,摇头晃脑:“人之初,性本善......”
因为毒药的缘故,谢峥喉咙受了伤,声音沙哑,总是忍不住咳嗽。
她一边咳嗽一边背诵,虽断断续续,胜在口齿伶俐,咬字清晰。
余成耀越往下听,心底的震撼越深,将课室里的学生忘到脑后,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谢峥。
“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宜先知......”谢峥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半晌后肩膀塌下,很是沮丧,“后面记不住了。”
余成耀和余成仁对视一笑,不禁笑出声。
谢峥揉两下腮帮子,拧起眉头,一脸不明所以。
余成耀眼里笑意更深,轻拍谢峥的双包头,语气难掩赞许:“只听一遍便记下这么多,已经非常不错了。”
谢峥却没说什么自谦的话,抬手摸了摸右边的发包,嘴里咕哝:“阿娘早上刚给我梳的,您别给我弄乱了。”
余成耀大笑,难得起了几分逗弄的兴致,作势要去拍左边的发包。
谢峥一扭身子,躲到余成仁身后,双手护着发包:“阿公救我!”
余成仁拦下余成耀还要伸过来的手,虎着脸说道:“差不多行了,别把孩子惹哭了。”
余成耀摸了摸鼻子,正欲狡辩两句,一道柔婉女声传来:“你这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真是让我好找!”
三人循声望去,沈仪穿着一身交领襦裙,朝他们疾步而来。
沈仪方才打好一个络子,习惯性往门外看一眼,发现小木凳上人没了,险些心脏停跳。
她以为谢峥被谢老太太或者二房的人弄去了,正打算上门要人,忽然听见西边传来一阵说笑声。
仔细一听,其中一道声音赫然来自谢峥。
沈仪提着的心落回原处,满心后怕:“不是让你乖乖坐在门口,哪也不要去的吗?”
“阿娘!”谢峥见到沈仪,立马抛弃余成仁,蹬蹬跑过去,牵起沈仪的衣袖,一边咳一边邀功似的说道,“阿娘,我会背书了!”
沈仪面露迷茫:“背书?背什么书?”
谢峥笑眯眯:“是《三字经》哦阿娘。”
余成耀接上话头:“这孩子很聪明,只听了一遍,就将《三字经》中的一部分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沈仪惊喜交加:“当真?”
“当然是真的。”谢峥有些乏力,大半个身子靠在沈仪身上,兴奋不已,“我超厉害的!”
沈仪莞尔,心里越发稀罕这个孩子。
同时,谢义年的规劝之言再度涌上心头。
沈仪眼神微黯,轻抚了抚谢峥的发包:“嗯,的确很厉害。”
谢峥翘起唇角,晃了晃沈仪的衣袖:“阿娘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到处乱跑,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沈仪心头发软,轻声道:“没关系,下次别乱跑就好了。”
阿娘没有生气。
阿娘只是担心你。
谢峥一把抱住沈仪,把脸埋进沈仪腰间,声音闷闷:“阿娘你真好,我最喜欢阿娘啦!”
沈仪笑而不语,同余成仁兄弟俩颔首示意,牵着谢峥离开。
余成耀目送两人远去,感慨道:“我现在突然能理解,为何谢义年留下这个孩子了。”
聪慧,机敏,嘴甜。
试问谁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余成仁挥了挥手,扛起锄头往西去:“你赶紧进去讲课,我先回去了。”
余成耀应声,退回课室:“我们继续,方才说到......”
不远处的枣树下,几个妇人一边纳鞋底,一边闲谈。
“光哥儿他娘还真没说错,瞧那小脸白的,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也不知得了什么病,竟这般严重。”
“谢老大为了给她治病,欠了朱大夫不少钱,她若哪天病死了,谢老大花在她身上的钱岂不打了水漂?”
“真到了那天,谢老太怕是又要借题发挥,上蹿下跳了。”
“难怪谢老大死活不肯过继光哥儿,光哥儿小眼睛塌鼻子,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再看方才那孩子,俊俏又机灵,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呦!”
“俊俏又咋啦?还不是个病秧子,短命鬼,谢老大两口子闹出这么大阵仗,最后什么也没捞着,还不是要求着谢老二把光哥儿过继到长房。”
“不可能吧?”
“你且看着吧,有儿子没儿子区别大着呢,单一个养老送终,谢老大就不得不低头......”
准备读书啦~
文中诗文摘自《三字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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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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