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这一日。
东郊采石场的苦役们，人人都分到一口狼肉。
纵然这烤过的狼肉吃到嘴里柴、腥、寡淡，但大伙儿也极为满足，因此接下来几日，倒很少有人偷懒。
尤其是以杨继宗为主的那拨苦役，近日挑沙采石格外任劳任怨，鞭子都挨得比旁人少些轻些。
然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万河乡留守的老人们得知亲眷尽亡，有些老人心中便存了死志，哪怕有狗蛋奶奶多番相劝，在这一日借着进山采桑时，便再也没有回来。
田宝来挑着担子进村后得知此事，在附近的桑树林里寻过，但只寻回两个堆满桑条枝叶的背篓，宋阿爷和赵阿爷却没了踪影。
沈瑶得知这个消息后，本想赶过去看望剩下的几位老人，但被狗蛋奶奶让表哥带的话给制止了。
狗蛋奶奶说，这都是他们自个选的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去改变，但活着的人总会努力想办法活下去。
沈瑶忍着泪接过那半筐桑葚，鼻子发酸，此时的她只有一个想法，得尽快带着众人赚钱，让大伙儿与亲人团聚。
接下来两日，沈瑶白日进城卖腐竹豆芽菜，给酒楼送货，下晌回来就和杨文英，田宝珠凑在一处，有商有量的挑选蚕茧，煮茧，暗中提点两人，为后面缫丝做准备。
万事开头难，缫丝最难的便是索绪，也就是找到蚕茧上蚕丝的头。
一开始三人自然是难以成功的。
毁坏的蚕茧也都是沈瑶故意拿挑出来的次等蚕茧给二人练手，至于好茧子则是放在一旁，等种完冬麦后再尝试。
今日沈瑶打算给知味楼送完豆芽就回来种冬麦，却发现任掌柜竟亲自站在后门处相迎。
略一思忖，沈瑶便猜出定然是自个的食材受欢迎，酒楼要来同她加量了。
“任掌柜！”沈瑶背着背篓朝他拱手打招呼。
任掌柜近日春风得意，看着沈瑶过来，立刻指挥帮工赶紧过去将她背篓里的食材拿去厨房，再邀沈瑶进楼里雅间说话。
沈瑶瞧任掌柜关后门时不忘左右侦查一番，强忍着笑，跟他进了雅间。
“沈娘子，请喝茶。”任掌柜心里藏着事但就是不肯先开口，只等沈瑶坐不住先问自个，这样一来他就占尽先机。
沈瑶端起茶盏，先闻，道一声好香，再尝，道一声好茶，就是不提买卖的事。
任掌柜倒是没想到眼前这位小娘子能这般沉得住气，又将桌上几碟糕点移到她面前，“沈娘子还没吃早食吧，再尝尝这糕点，都是我楼中糕点师傅所做。”
沈瑶看那花糕如兔，形状小巧可爱，也不同掌柜客气，拿起就尝，一口糕点一口茶，吃得浑身舒坦。
任掌柜观其面觉得火候差不多，左灯右等不见她开口，于是道：“沈娘子，我这知味楼在青峰镇开了数十年，有口皆碑，那后厨里的大师父们也都是慕名而来，我给他们开的工钱比旁的酒楼都高出一倍。”
沈瑶放下茶盏，看着碟子里未吃完的几块糕点赞道：“掌柜爱才，怪不得生意如此红火，这剩下的糕点吃不完，我可以带回给家里人尝尝吗？”
“这有何不可，我再让伙计给你包一份。”任掌柜起身冲外头伙计吩咐一声，可回头就听见沈瑶要同他告辞。
“沈娘子这就走了？”任掌柜颇为震惊，按他的想法，接下来应是要询问自己可还有旁的事情。
可沈瑶却道：“嗯，我还得赶回家中种地。”
眼瞅着沈瑶已经一脚踏出雅间，任掌柜忙将其拦住，一着急脱口而出，“沈娘子何必如此艰辛，不若来我知味楼做工？我每个月给你开五百文的工钱。”
这可不是小数目。
“谢任掌柜抬爱，但我厨艺一般，恐不能胜任。”沈瑶接过伙计打包好的糕点，背上自个的背篓再朝任掌柜拱手致谢。
任掌柜急了！
“沈娘子先别走，我实则是有一笔大买卖要与你商议。”任掌柜再次伸手邀请沈瑶入内。
“往后你每日给我送五十根腐竹，这价格就再给我让……”
任掌柜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瑶给打断：“实不相瞒掌柜的，若只给您家酒楼制腐竹，五十根我们也能忙得过来，可青峰镇还有其它酒楼要的话，我们实是分身乏术。”
任掌柜赫然站起身，猛地凑到沈瑶跟前，边质问边打量她的神情：“别家已经寻到你了？”
沈瑶面上漾出一抹腼腆的笑：“是，不过您放心，您是我头一个主顾，我定然是紧着您家来，就是每日送五十根实在太多，一日最多给您送四十根来。”
沈瑶这话说出口，任掌柜是实实在在的信了她确实被其他酒楼发现，否则谁能放着有钱不赚，还往外推得道理。
但他仗着沈瑶年岁小，遂重新坐回主位上端起茶盏慢饮：“你也说我是你头位主顾，那我这订量大，价格是不是得往下降一文？”
沈瑶站起身朝任掌柜郑重作揖行礼：“掌柜乃我衣食父母，按理是该给您降一文，可我家中实在缺银钱，若不尽快筹钱从东郊赎回亲人，只怕要不了多久我家就得办白事。”
任掌柜被她所言惊得半张着嘴，放下茶盏叹了口气，略思忖片刻，索性再与沈瑶签下一份腐竹文书，约定日后送四十根腐竹来。
沈瑶从知味楼离开时，手拎两份糕点，怀揣腐竹大单，脚步格外轻盈。
到了东市留下一份糕点给黄冬生，告诉他这则好消息后，这才往家返。
黄冬生蹲在豆腐摊子前，小心翼翼将油纸包打开，瞧着那五块兔子糕点，喜色瞬间漫延整张脸，表姐对自个可真好。
“白哥，您也尝一块。”黄冬生将油纸包送过去，平日里多亏他帮忙占摊位，要不然他这豆腐摊也没有回头客。
不过他俩也正因搭伙叫卖，互相捧着顾客买他们的豆腐白菜结下情谊。
剩下的三块黄冬生给收了起来，打算晌午趁着刘公差吃午食时，送与他尝尝。
沈瑶回到村里的时候，看见家中小院里众人忙碌的身影，忙放下背篓，将喜讯告知众人。
“一日四十根，我和婶子四个时辰就能全给做出来。”杨文英对做腐竹一事已极为熟稔，她现如今是愈发佩服沈瑶。
黄杏忙在一旁开口：“文英你还得跟着阿瑶缫丝，这活计往后就交给我们。”
“娘，缫丝的事情我们现在没琢磨出来，在家可以帮忙一起存货。”沈瑶话刚落就看见姨父从外头背回来一大捆干柴。
黄梅上前帮丈夫一块儿卸在院里，如今三家柴都用得快，都在多多备柴，买卖要用柴，冬日里取暖更是要用到。
“阿瑶，你麦种可拿浆水蚕粪泡上没，咱们得在天亮前就将种子给下到地里呢。”田中正抽出砍刀将柴砍得整整齐齐码在屋檐下。
黄梅从厨房里端了碗温水递到他嘴边：“阿瑶心里不比你有数，那麦种我瞧了都浸着，哪还用的着你提醒。”
田中正向来不和媳妇拌嘴，今日倒是劈着柴小声嘀咕：“我还不是怕阿瑶事多给忘了，这种地可是顶顶重要的大事。”
黄梅接过他手中空碗听了这话就笑，“是是是，在你心里，种地排第一，我们娘三都排在种地后头。”
沈瑶看着姨父囧得开始闷头劈柴，忙拉着众人进屋吃点心。
田中正心里惦记着农事，夜里非要宿在沈家厨房的柴堆里，气得黄梅一下午都没同他说话，也让沈瑶和杨文英不许给他腾房间。
冷着他也是他自个活该！
姨母说得都是气话，沈瑶哪能真不管姨父，从爹娘的屋里抱了一床旧的被褥给姨父盖上。
到了夜半，两人就背着种子，抬着农具离家去地里播种。
二人离开没多久，主屋的门便从里头打开了，黄杏披着外裳连油灯都没点，站在门口眺望着远方的女儿消失在这浓浓的雾色中。
“婶子。”杨文英也站在自个房门外，朝着黄杏轻声询问，“阿瑶是走了吗？”
黄杏点点头，怕惊醒屋里的丈夫，小声道：“你回屋赶紧睡下，阿瑶他们天亮就回来了。”
“好，婶子也早些歇下，早食我来准备。”
这厢，沈瑶和姨父到了自家地头，就看见姨母带着表哥表姐也在。
“姨母，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心疼我和姨父的。”沈瑶放下手里的农具，上前抱住黄梅的胳膊。
黄梅抬手戳向沈瑶的脑门，又瞪了一眼傻笑的丈夫，“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干活吧！”
秋后下种，种子得用土厚厚的埋上两寸，行与行之间也得相距两寸，这样播种可防止冬日鸟雀在地里啄食，长出来的麦苗也就不会稀稀拉拉。
田中正和儿子抬起三脚耩地耧下了地里，一个在前方牵引，一个在后方把扶，沈瑶则是将带来的麦种倒在耧箱中。
她还是头一次看这样原始的播种机使用，少不得跟在表哥身侧看。
这三脚耩地耧居然能同时完成开沟和播种两项工作，只见她表哥在后头边行边摇，那种子哗啦啦就种到了地里。
要说这美中不足的便是播种效率比不上现代的播种机，一次只能耕种两垄，且颇费人力。
于是沈瑶就和姨母表姐轮番上阵，不仅过足了使用原始播种机的瘾，还在天亮前将两亩地给种完了。
此时，众人的肩头，发髻都被从五峰山里蔓延出来的浓雾露水染湿。
沈瑶和姨母一家在田埂旁用木棍刮掉草鞋底上厚厚的泥土，这才抬着农具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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