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顾秦城府深,是非多,我劝你和他家中人保持距离。”
吕琛这句话在萧寅脑中挥之不去,倒不是因为他犹豫该不该听?他肯定不听啊!他和顾依过命的交情,哪是长辈说一句话就可以断?他一个大男人,又不是黄花闺女待出嫁。
萧寅想不过去的因素是连着两天,他的两位长辈,在见过顾依之后就给他提不合理的要求,他原本没有联想到一起,毕竟他爹是催他成亲然后滚出京城,那实在太离谱,他爹原来很满意他当禁军指挥使,怎么突然要他滚?而吕琛的话离谱得更直接一些,直指问题出在顾依,这么一来,萧寅就不得不怀疑他爹的出发点也是一样。
顾秦这人不好惹,萧寅时有所闻,皇上器重他不是因他多能干,而是他属于外戚势力一方,他的夫人是得太后宠爱的公主,皇上当初若不是给太后面子,羊邢虏人闯殿前司作恶一事怎会不罚顾秦?要换作别人,家臣犯罪,主子多多少少都要付出代价,然而,这件事最终遭罪的只有顾依。
“你再不放下我,别怪我不客气。”
横挂在臂上的顾依一动不动,很是乖巧,不过萧寅不敢小觑他那话的意思,
萧寅松手,顾依双脚落地,抬起手去咬缠绑在手腕的马鞭。
“过来,我帮你。”萧寅掏出一把匕首,刚拔出鞘,就见顾依狠一甩脖,生生用那牙咬断马鞭。
萧寅吞口水,后之后觉顾依能‘不客气’的筹码应该就是这口牙。
马鞭坚韧,咬断谈何容易?顾依擦嘴,一抹鲜红血痕胭脂般蹭上他脸颊,幸好没见他吐出断牙,应该只是伤了牙龈。
“顾大公子,你现在当我什么?想用的时候用,不想用就嫌弃?”萧寅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顾依在吕琛面前称呼他‘公子’时,他感觉像一桶冰水在冬天兜头浇,他把顾依当兄弟,顾依对他的态度却时而亲密、时而疏离,偶尔欲拒还迎,偶尔又冷如冰霜,这般磨人,怎能怪他迟迟死不了心?
“我没要你救我。”顾依甩掉马鞭,他手腕有红痕,但并未有阻碍血脉的麻木感,若他七弟刚才绑得再紧,他就没法咬脱绳结,手也会在绑缚后的一阵子无法灵活动作,他知道七弟不是没那力气,只是下不了手。
顾依对七弟感到抱歉,七弟没能完成王药交托的任务,定然失落,被萧寅抱走的这一路,顾依想过,七弟听王药的话很是合理,现在照顾弟弟衣食住行和教育的人是王药,相比之下,他这做大哥的,自从六年前千辛万苦给弟弟们存储可食用五年的粮食,回来后除了严格指导弟弟练武,就再没其他称得上尽责的兄长行为。
每日弟弟清晨请安,顾依在处理繁琐公文;用早膳,他匆匆扒几口饭就跑;黄昏看弟弟练功,他满意就再教,不满意便打罚;晚膳他说食不言,餐桌边的弟弟就都正襟危坐,闷声不响;夜晚弟弟读书,他练功;深夜,王药回房,第一句都是和他说,弟弟们睡了,或弟弟们问候你。
顾依直到今日才发现七弟的武功造诣超过了他原本所知,打远看王药牵八弟下马车,惊觉八弟已经不怕生,操控马车的顾尔好像长高了,瞻前顾后的模样,意外地很是可靠,顾依还一直当他是不成熟的小孩。
也许,不,肯定,现在王药才是真正了解七个弟弟的人。
顾依咬唇,烦恼着现在该回王家庄还是立刻就去找王药,以及找到后他该如何认错?他太专心思考,没留意萧寅来到他身前,拎住他前胸衣领。
“你的意思是我多管闲事?”萧寅龇牙,没有大吼,但他很生气,几年前一次在战场杀得正酣,后边突传来撤退的鼓声讯号,他双眼就像现在这样,精芒毕露,似要喷火。
就事论事,萧寅刚才确实多管闲事,但顾依知道这时候不适合太老实。
“不是,我谢谢你救我。”
“当我傻啊!”
萧寅的唾沫星子喷到眼里,顾依眯眼,没想到擦,反是萧寅立刻放开他衣领,用手背给他胡乱地蹭脸,“抱歉,粗鲁了,不是故意喷你。”
“没事,口水而已,没什么。”
“喷人口水是侮辱,我可没有那意思,你别多想。”
“我知道何谓侮辱,你怎会侮辱我?你才别多想。”
看萧寅抓头,那一头火焰般的头发,因为在树林穿梭,扣了不少树叶和枝梢,有点儿滑稽,顾依抬手给摘下一根最碍眼的枝杈。
“这世上有多少人侮辱过你?”萧寅问。
这问题顾依生来第一次听到。
其实吧,顾依知道自己贱,又贱又脏,他记忆中第一次讨食,是家里马夫给他马儿吃的红薯,他一边吃,那马夫一边摸他,他幼时听明白的第一句话是‘你给叔叔摸,叔叔给你吃’。
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事比填饱肚子重要。
是讨厌,是痛,是抗拒,无所谓,都是可以忍的,但想想弟弟们也许忍不了,于是就不教弟弟这么做,顾依只教弟弟干活做家务以换得米饭,他则负责讨好大人,换大豆和鸡蛋,他懵懵懂懂以为这很平常,是直到第一次有人摸了他还吐他口水,说他下贱肮脏,他才理解到这种讨食的方式是耻辱。
耻辱和饥饿,哪个更难忍?
要是一天让人摸一次可以换到足够果腹的粮食,那持续几年,一天数次,就可以顺利存到好几年的粮食。
很值得。
“我没有让人侮辱。”顾依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清冷平静,“我只是和人交换利益,对他们来说也许是吧,但对我来说不是。”
“你回去吧,我是想多了,顾大人是我父亲,我娘是家里下人,已经死了,有墓,吕大人这么说,一定就不会错。”顾依接着说。
萧寅没说话,顾依便续道:“你今日告假给扣的俸禄我给你补,吕大人生气的话 ,你跟我说,我去陪罪,我弟弟一定在找我,我得回去,回头见。”
顾依自说自话,萧寅像尊石雕,这古怪的气氛顾依不知如何化解,说得没话可说了,他就拍拍萧寅肩膀,转身要走。
萧寅一扯顾依身后腰带,用力很猛,顾依没有防备,往后一倒,萧寅顺势带他原地转圈,而后一步上前,像配合好的默契,制造一个怀抱给顾依扑。
身子被萧寅的手臂牢牢箍着,那有点胡茬子的下巴蹭得顾依脸颊刺痒。
“你给我听好。”萧寅的嗓子嘶哑,“你是将帅,你是禁军统领,你顶天立地,你爹娘是谁,和你的身份没有关系。”
“你是我爱慕的人。”
“你是我萧寅,这辈子,第一个喜欢上的人。”
唉。
顾依暗自叹气。萧寅这只老虎,怎么他没骑上去也……下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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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着萧寅把大哥抱走,顾戚很紧张,王药虽和他们几兄弟说过萧寅不是坏人,但那抢人的行为实在不像好人,小孩儿也是没法设身处地去思考,其实当时拿马鞭绑人的他更似坏人。
顾戚一鼓作气地追,萧寅的轻功很是豪迈,他踏着树杈在高处穿梭,每一落脚都踩断一枝干,噼啪作响,都不知该不该归类为‘轻’功,然而速度是真的快,顾戚尽了全力还是跟丢,尽管听到声响,但树林有回声,他找不着声音来源,只得像无头苍蝇那样找,直到声音也没了,他心慌则乱,大哥没找着,返回宗祠的路他也忘了。
不到十岁的孩子,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处在荒郊野外,还是离家很远的城外,就算有武功还是会无助,顾戚担心大哥给欺负,内疚自己功夫不到家,害怕王药丢下他。
从前无论过得多苦,冬天多冷,夜里多饿,责打多痛,都还有哥哥弟弟在身旁,不曾真正渡过无依无靠的时候,小孩儿难有一次会哭泣,就算哭,都是因为大哥的责备而难受。
“呜……呜……”孩童断续的凄泣回荡在林间,不响亮,听到的刹那也许会以为是风声。
“哥哥——哥哥——”稚嫩的叫喊像巨鸟鸣叫,响彻云霄。
顾戚认得是八弟,八弟胆子小,但方向感很好,兄弟们刚到王家庄时,上个茅厕就迷路,只有八弟不会。
“老七!小混蛋!给我出来!哪里撒野了你!”二哥的叫骂这时竟显得亲切。
“戚儿——戚儿啊!”
一听到王药的呼唤,顾戚已收的眼泪又喷,“王大哥!”他哭喊,“我找不到路——我找不到——呜……”
数人自同一方向踏着草地跑来,顾霸跑前带路,王药紧跟,顾尔殿后。
“二……”顾戚跑向二哥,但见二哥抬起手要打,立即闭眼低头。
“别打!”王药叫着赶来,几乎滑倒那般跪到顾戚跟前,二话不说,张开双臂把顾戚牢牢拥入怀中。
“哎,戚儿,别哭!对不起,王大哥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去,原谅王大哥,昂?不哭了昂?”
王药轻声细语地安慰,顾戚哇哇地止不住大哭,顾尔嫌弃地在一旁啧啧 ,顾霸也跟着嘤嘤啼哭。
顾戚好一会儿收住了哭,吸着鼻子说:“王大哥……大哥……被萧大哥抱走了。”
王药正拿帕子给顾戚擦脸,听到这话就愣,“抱?”
“嗯。”顾戚点头,“我用马鞭绑了大哥的手要带大哥去宗祠,萧大哥忽然出现,把马鞭切断,然后这样,抱走大哥。”顾戚边说,边模仿萧寅的方式把顾霸横抱起来。
“你绑了你大哥的脚?”王药问。
“没。”
“堵了他嘴?”
“没有,我……不敢。”
“嗯,乖,你乖。”王药亲亲顾戚额头,站起身牵紧弟弟,“你们都有不敢的事,你们都乖。”
“为人应当量力而为,凡事三思而行,有畏惧,有顾忌,才能避免行差踏错。”王药嗓音低沉且严肃,“不能像你们大哥那样,天不怕,地不怕,连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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