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仰着头含笑看着姜凝,见她平时清冷惯了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几分气恼,仿佛真的被自己那两句玩笑气得有些茫然。
第一次见面时,季淮就被姜凝这世间罕见的容貌所震慑,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愣住,只觉得这种容色只该出现在古老的神像或者画卷中,且但凡新亮一些的色彩都会破坏掉她身上出尘的气质。
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逐渐发现姜凝身上更加鲜活生动的一面——她并非木石神像或者画卷旧草,她清冷又温柔,强大而真挚,她低头望向你的时候,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你一人。
她会笑,会疑惑,会佯怒,她比皇城中所有的人都要鲜活自在,是季淮这些年见过的人中最富生气的那一个。
姜凝对上季淮笑盈盈的眸子,更疑惑了:“你又笑什么?”
季淮盯着她的脸,微微地就有些发愣,不自觉地便将心中所想付诸于口:“活生生的,真好...”
姜凝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她瞪了少年半晌,心道:完了,这大概是真瞎了。
没法治,抬走吧。
姜凝在心中为这傻孩子默默上了柱香,垂下眸子,还是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季淮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环顾四周,问道:“我们是走出幻境了吗?”
姜凝将目光落在一旁的沾了她鲜血的树叶上,道:“没有,而且恐怕更加危险了。”
两人从林中往山路上走,这幻境不知为何竟比之前更加真实,一路上虫鸣鸟啼之声不绝,仿佛身处真实空间一般。
突然,只听几道离弦之声而来,无数利箭往山道飞去。马嘶之声乍然响起,随即,几乎顷刻之间,无数黑衣蒙面者从林中现身而出,将山道上一队人马死死包围。
季淮脚步一顿,与姜凝对视一眼,笃定道:“是周愉山出事了!”
姜凝微微颔首,道:“当心。”
这群黑衣者行动有素,纪律严明,互相配合且出手极快。自从周愉山于玉陵定安两地的行商后,不仅增派了随行侍卫的人手,所选之人亦身手极好,普通山匪几乎难以近身。可这次双方缠斗,侍卫拼尽全力却仍难以抵抗,不过片刻便隐隐落了下风,几乎无人有暇顾及周愉山周全。
周愉山紧握佩剑,不详之感却缓缓涌上心头:劫持商队,出手极狠,不问钱财——怕是他不知何时惹上了什么人,此番瞧着竟难以善了。
忽然,只见一道刀光闪过,利刃朝他门面直劈而来,周愉山连忙抽剑挡下,吼道:“弃货!后撤!”
天空黑沉,厚重的乌云低垂天幕。忽然,一阵雷鸣轰然而起,林间浓密的树叶哗哗作响,周愉山带着剩余的精锐侍从且抵且退,眼前血色一片,竟叫人分不清这血迹究竟是敌是友。周愉山剑术精湛,但苦于腿疾沉疴,在这风雨欲来的阴天竟越发酸楚作痛。
他咬着牙,劈剑挥去侧面飞来的箭矢,突然后背却猛地一震——竟是撞上了什么重物?!
周愉山回头望去,瞳孔猛然收缩,只见一名周府随行亲卫背对着他,尖利的长箭自其额头穿颅而过,猩红的鲜血顺着那伤处汩汩而出,瞬间便染红了周愉山的后背。
周愉山心头一颤,倏忽只听一声大喝,一体格壮硕的黑衣男子飞身而起,手中长刀顷刻便挥至门面。
周愉山连忙侧身躲避,只听轰然一阵闷响,原本靠在他身后的亲卫重重砸向地面。
大雨瞬间倾盆而下,将一地的血色侵染得越发惊心,四周兵戈之声一时竟被响亮的雨水之声覆盖。
又是一阵破风之声而来,箭矢透体而过,周愉山闷哼一声,顷刻半跪在地,垂头强忍片刻,果断抬手将长箭削下一截。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衫,湿寒之气席卷,周愉山只觉得膝间旧伤难忍,竟比肩膀新伤更甚,半步难以迈进。
山道狭窄,一边靠山林,一边靠溪涧。
周愉山抬起头,残尸遍地,满目血色,血水混着雨水一路淌下山道,涓涓汇入群山之间的溪涧之中,头顶浓郁的树叶与乌云一层又一层地将这片血腥地狱掩盖。远处,几个黑衣杀手沉默地望着他,提刀朝此处走来。
兵戈已停,他果然再无活路了。
周愉山撑着剑缓缓起身,冷静地凝望着离得最近的那个杀手,道:“你背后是谁?叫我死个明白。”
黑衣杀手缓步而来,阴沉的眸子掩在一片阴影后面,只余一片漠然。
他没有回答,真正的杀手不会心软,更不会让人死个明白。
刀光而过,周愉山眸光一动,纵身跃入峡谷溪涧。
雷鸣又起,随即而来的是一道雪亮的闪电。山涧中雪白的水浪翻涌而过,顺着山崖的坡度顺流奔腾而去——没有人能够从这激流之中幸存,又何况身中箭伤的周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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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讯传至定安,已是三日之后。
李雀闻此噩耗,只字未言,怔怔地枯坐了许久。
赵氏望着她憔悴灰寂的脸庞,不忍见其这般模样,热了碗安胎药送到她唇边。
苦涩浓郁的药香传到她鼻尖,小雀才乍然回过神来,她抬头望向赵氏,形容枯槁,声音无力:“三日了。”
赵氏心中也猛地一酸,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小雀沉默了一瞬,随即一把接过将她手中的安胎药,眼睛不眨地将整碗灌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赵氏几步追上,慌张道:“你做什么去?!”
小雀偏过头来,声音既沉又冷:“我去带他回家。”
“你有孕在身,怎能跑到那穷乡僻壤去!”
“我要带他回家。”
“已经三日了,山道上的尸体都寻回来了,四处也找遍了......你、你快别任性了,再是找不到啦!”
“我带他回家。”
“不可!”赵氏一把握住她的手,急道,“那条道死了那么多人,实在不祥!你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好!”
小雀对上母亲的眼睛,眼神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母亲,我要带他回来的。”
她跨出府门,回身望着周家宅院那红木的匾额,望向一地跪倒在她面前的仆从侍卫——这是周愉山这三年内一点一滴精心栽培的人才家业。如今万事如旧,他却不在了。
小雀沉重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侍从,声音低沉却坚定:“周府所有人,随我寻老爷回府。”
管家闻言一愣,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却只见滴极其细小的泪花从李雀侧脸滑过,又迅速地消失在了衣领之间。
小雀不再多言,纵身上马,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直往城外策马而去。
管家缓缓站起身,略带动容地望着小雀飞驰而去的背影——在此之前,周家没人见过她独自骑马。
曾经每一次纵马,周愉山都护在她身后。
周府所有的侍卫都跟随小雀出了城,府中刹那便空了大半。赵氏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府外,绞着手中的帕子,愁容满面。
李瑞这时才晃晃悠悠地回来,见到母亲这般神色,不由得一愣:“娘,你站这干嘛呢?”
赵氏见他一幅混不吝得的模样,此刻也无力管教,只道:“刚刚传来消息,说你姐夫遭遇山匪......没了。你姐姐,刚刚带着一堆人马出了城。”
李瑞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什么!死了?他果真死了!”
赵氏一怔,猛然抬头看向儿子,压低声音道:“你什么意思!”
李瑞倒吸了一口冷气,抬头望着周府的匾额,面色古怪至极,半晌没有开口。
赵氏从儿子脸上发现了不对,拉着他的袖子就往房里走。甫一关上房门,却见李瑞早已换上了另一幅神色,少年缓缓抬起头,双眼精亮地望着她,强压着激动的声音道:“他死了......定安周家的家产,岂不都归我们了!”
赵氏闻言一惊,紧攥着儿子的手竟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李瑞的目光贪婪而精明,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身上,竟有一种令她胆颤的陌生感。
赵氏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识眼前这个孩子。
李瑞并未理睬她,只松开她的手,往窗边望去。抬头的那一瞬间,李瑞瞳孔中,一团古怪的黑气倏忽而起,朝周府大门直冲而去。
大门再开再合,阴寒之气翻腾。
季淮置身幻境之中,感觉周身陡然一冷。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整个人好似往深渊跌落。
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眼前却还是漆黑一片,季淮皱起眉头,紧紧攥住双手,努力克制着心中翻涌而起的不安。
忽然,手腕间传来一阵炽烈的灼烧之感。他抬起手,只见腕上缠绕着一根血红色的丝线。
丝线细而不折,柔软温顺地贴着他的肌肤,闪着极其温润清明的光芒。
季淮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食指抚过那条丝线,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再次睁眼,只见那条丝线已经化作一道淡红色的疤,横陈在他的腕间。他眨了眨眼睛,刚坐起身,就听见赵氏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瑞儿,你怎么样?怎么突然昏过去了?吓死娘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往赵氏屋内的妆案上扫了一眼,铜镜映出李瑞那张黑黢黢的脸。
季淮:......
他皱了皱眉头,铜镜中李瑞也满脸纠结地将脸皱成一团。
季淮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将凌乱的被褥丢到了床头,对赵氏道:“没事。”
忽然,只听厚重的被褥下传来一声闷哼。这声响实在是太熟悉了,季淮微微一愣,伸手一把掀开了被子。
——只见一只小小的木人侧身卡在床缝中,哼哼唧唧地眄着他。
季淮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木人,果然又听她在床缝里闷闷地哼了一声。
季淮猛地一个激灵,将被子给她重新拉上,转头对赵氏道:“我、我头晕,还想睡一会儿,你能不能......”
赵氏皱起眉,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半点的样子,不由得小声嘟囔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倒还睡得着!”
末了,这心疼儿子的母亲终究摇了摇头,还是转身将房门带上了。
季淮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木人从床缝中取了出来,捧在手心,不确定地喊了声:“姒女?”
片刻后,只听姜凝嫌弃的声音从木人中瓮声瓮气地传了出来:“小孩,你现在的样子......可真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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