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闻言浅笑了一下,心想姒女还挺记仇,便也不回嘴,只将木人放在枕头上仔细打量。
姜凝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默了片刻,终究没忍住,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季淮托着脸将木头又拿近了一些,这木人雕刻得十分粗糙。仅将头部和躯干分为两截,勉强刻画了大概的五官轮廓后,便被丢在一边置之不理。木材未经打磨又沾了灰,此时摸着格外刺手。
他将其翻了个面,对着木人的大脸盘子,问道:“姒女,若我现在给你雕个好点的身子,你会感觉疼吗?”
姜凝:......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玩木雕?
然而她对上了少年亮晶晶的双眼,终究把心中的吐槽默默咽了回去,平静道:“不疼。动作麻利些。”
季淮一双漂亮的杏眼瞬间亮了,小心翼翼地将木人捧在掌心,点头道:“很快!”
他动作却是快得有些离谱,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将原本粗劣的木胚雕刻成了个有手有脚的布衣少年,木人脸蛋圆圆,笑容满面,十分亲和可爱。
姜凝在铜镜前满意地打量了一番,心道:就凭这手艺,这小子前世大概是个木匠。
她在木人中伸了个懒腰,尝试着控制四肢向前走了两步。
随即“啪叽”一声,在满是木屑的桌案上摔了个前仰后合。
季淮放下手中的工具,看着木人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沉思道:“嗯,看起来...”
姜凝许久没有这样狼狈,闻言瞬间警惕,以为小孩又要出言不逊,便佯怒道:“嗯!看起来怎么了!”
季淮原本只是想客观评价一下自己的手艺,却蓦地从她那瓮声瓮气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怒意来。
少年托着下巴,忽然联想到姒女此刻的表情,不禁歪着头笑道:“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小木人三两下直起身,动作笨拙而夸张地叉着腰,气道:“你、你这小孩!没大没小!”
季淮抿了抿唇,将嘴角揶揄的笑意憋了回去。摊开手,目光乖巧而无辜地示意姜凝上来,小声道:“姒女,我带你出去看看。”
姜凝被他湿漉漉的双眼盯得一愣,别扭地撑着手指翻到他掌心,指指点点:“去李雀那边看看!”
季淮打开房门,正好和准备抬手敲门的赵氏挨了个照面,一真一假的母子两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赵氏先反应过来:“瑞儿!”
季淮点了点头,又听赵氏急道:“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你看你姐姐大着肚子地往山沟沟里赶,万一出什么事......”
季淮心道正好,他们原本也打算去寻李雀,带上赵氏一起也算顺手,便道:“我也打算去寻她——”
话音未落,手腕上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季淮猛地停住,背过身翻开衣袖一看,那道红线化作的伤疤竟已由浅红转为血红,火烧火燎般刺痛着他的皮肉。
姜凝也看见了这一幕,连忙阻止道:“不好,这丝线浸透了魂力,幻境中但凡有细微的危险都能被它感知。我们怕是没法去找李雀。”
季淮缓缓拉上衣袖挡住伤痕,思绪也瞬间反应过来:他此时寄生于李瑞的躯体中,自然不能随心而行、肆意而为。可是那恶鬼为何要将他封于李瑞的身躯中?他没有李瑞原身的记忆,又该如何行事?
姜凝低声道:“别想了,先将赵氏应付过去。”
季淮忙转过身,学着李瑞那幅眼神飘忽的模样糊弄道:“我、我也想去寻她——但、但我刚想起来,今天还约了人,一时半会儿去不了。您要是担心她就自己去啊!您、您也当心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脚摇头晃脑地往门外走去,生生将李瑞那不靠谱的混账样子学了十成十,惹得蹲在他掌心的姜凝啧啧称奇。
赵氏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骂道:“这孩子,不靠谱的!”
刚走出府门,手中红痕果然不再灼热。
季淮按了按手腕,正将手中的木人塞进衣襟,迎面却走来一个满脸堆笑的瘦高青年。瘦高个未等他反应,便一把将他搂在怀中,锤了锤他的肩膀,低声道:“哥们儿,大喜啊!听说你那姐夫果真......”
季淮扒拉下他的手臂,对上青年精明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瘦高个脸上的笑意更甚,拍了拍他的胸膛,道:“我说啥,咱哥就是靠谱!这可不得好好孝敬人家!”
季淮心中一动,慢悠悠地接过了他的话茬,道:“不亏是咱哥,好本事。”
瘦高个揽着他往前,边走边得意起来:“可不是嘛,算是被你遇上了!这趟周愉山出了事,等你接下周家的这摊生意,将来还不得是定安一等一的富商!你姐哪敢再小瞧你!”
季淮脚步一顿,试探道:“只怕这生意太大,没那么好接。何况玉陵周家和定安乔家的买卖,我一个外人......”
“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瘦高个一把按住他的头,凑到他耳边笑道,“咱老大说好了雇人帮你打理,哪里用得着你跟那周愉山似的,大事小事都亲自操持?”
季淮猛地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心中瞬间明了了大半——这李瑞是个不学无识的混子,虽然借着李雀的势住进了周府,却一以贯之地瞧不起他姐姐,连带这一心向着李雀的周愉山也并不受他待见。
周家几代从商,近来又搭上了制丹炼矿的生意,府中日日流动着金银财富。
人心之欲是会无限膨胀的,李瑞幼时住在乡下茅屋,心中所想不过是借势搬入都城宅邸;后来随着李雀进了周府,也不过想要住进风水最好的正房;但随着时间流逝,李瑞整日盯着周家生意来往,黄金不绝,心中贪欲便如野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周愉山虽然对妻弟品性颇多无奈,但念及李瑞尚且年幼,始终对其留心教导。
他为人温和端正,家风严谨,自然不知这世上的许多人若只是大字不识的蠢材也就罢了,就怕遇上幼时性情恶劣、骄纵肆意又不知礼的无德之辈。这样的人被放纵地娇养到十几岁,性劣而无德,愚蠢而贪婪,就连圣人也难以点化了。
巧的是,周愉山不是圣人,李瑞却是那性劣而无德的“娇儿”。
他贪婪而无知,整日钻研的便是如何将他人之物挪为己用。可是,这样的人纵然心思恶毒,却并无翻天之能,又如何能将周愉山祸害至此?
唯一的可能,便是身后另有他人指点。而现在,那身后之人或许就快要露出马脚。
他侧过头,对上那瘦高个的双眸,轻声道:“是,老大情深义重,我今日便打算去拜谢。”
瘦高个脸上顿时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季淮知道自己这话说对了——话音刚落,那幻境四周剧烈震动起来,瘦高个的面容逐渐扭曲、消散,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当眼前景物再次清晰时,他已跪坐在一尊几丈高的神像前,耳边喧闹之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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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 * 神堂赌坊】
姜凝被封在木人中,一阵的天旋地转晃得她几乎从季淮怀中掉落出来。她强忍过那阵昏天黑地的不适后,才小心翼翼地攀着季淮的衣领,探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
刚探出头,却震住了。
只见二人眼前正矗立着一尊极其壮伟的神像,光是底座的芙蓉台便已有一人高。底座芙蓉摇曳端丽,花瓣之中尚有垂露颤颤欲滴,一花一蕊皆栩栩如生。底座往上,是神像盘腿而坐,罗衣璀粲生光,衣袂婉然垂落。裙摆的百鸟朝凤纹样精巧华贵而不显繁复,晃眼间只觉无比生动翩然。
锦缎华服之上,神像一手折花,一手持剑。花是凌冬寒梅尤带雪,剑是沙场战戈泛寒光。
至此而上,神像的面容尚未雕琢,隐在一片漆黑的高处,再也瞧不真切。
姜凝化作的小木人挂在季淮领口,望着那尊神像,竟仿佛痴傻了一般。它那大大圆圆的脑袋高昂着也不嫌吃力,就这样呆呆僵看了许久。
季淮跪得腿麻,身子微微一颤,竟将伏在领口的木人晃了下来。
姜凝“啪叽”一声摔在季淮腿上,惊得少年连忙将她捧起,轻声道:“怎么出来了?”
姜凝沉默着躺在少年掌心闭嘴装死,实则透过那木人圆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尊神像。
她不会认错。五百多年前,她未身死之时,还是姜国的长公主。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画圣在宫宴上远远见了她一面,顿时惊为天人,当场挥笔创作了一幅名扬天下的神女图。
画中,神女头戴身披罗衣,冠缀明珠,瓌姿艳逸,仪静体闲,赏芙蓉而折兰桂,四季繁花似为她一人开尽。
那日公主喝了酒,美眸微醺,正垂首逗弄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狮子犬。见状,只懒洋洋地瞥了眼那幅呈上来的神女图一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说,任四时繁花开败,吾仅凌冬一枝梅足矣。
高堂之上,珠帘轻纱柔曼,将公主的容色隐隐约约地遮去大半。她向来不喜华服,更别提百鸟朝凤的繁丽样式,故而只扫了那图画一眼,觉得并不十分相似,便将其抛诸脑后。
她没在意画圣何时见过她真容,也想不到这幅瞧不上眼的图画竟为她冠上“中原第一美人”之称。她不知道民间画师大肆临摹这张神女图,甚至令都城宣纸价贵。更不知道百姓凭这一张画便肯为她塑立神像,将其奉为耕云播雨、育花灌草的神女。
她在宫中做了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公主。直到有一日,境外雪原的君主派遣一位手持神女图的使者,千里迢迢远至姜国。
使者手中巨幅画卷垂落,画中所绘比那日真迹更为精美细致。神女一手折冬日梅,一手持镇国剑,身披华服,踏花而至,惊鸿之姿,过目难忘。
使者说,王上欲向贵国,求娶画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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