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山林飞雀 九

姜凝勉强收回了自己打量神像的目光,四周环视,只见他二人正位于神堂最深处。

与惯常印象中不同,这座神堂阴森晦暗,似是建于地下,堂中仅了了几盏烛火摇曳生光,将四面斑驳的墙体映照得明暗不定。房屋是四方构造,层高而占地狭,除那尊巨大的神像之外,似乎仅为膝下的两个蒲团留了三分空间。

季淮背后不足三步便是一排六面的隔扇,红木为材,海棠十字纹样。镂空的窗格隐约自外头透进些晦暗的光来,然而更挡不住的,却是门外那一阵阵言辞低俗的嬉笑怒骂。

姜凝细细辨别着那飘进来的喧哗声,微微有些愣神:“外头...是赌坊?”

季淮自小养在深宫,对于赌坊更不熟悉,因此虚应了一声,将木人稳妥地放入衣襟中。刚准备起身,只听身后“吱呀”一声轻响,门外嘈杂声洪水般轰然灌入神堂。

他侧过身去,只见一身材颀长,仪态端方的青衣公子逆光立于门外,他脸上覆着一张青狐狸假面,严丝合缝地将容貌掩于其下,形容难辨。

季淮回过神,因担心露出马脚便不发一言,只朝他微微低头见礼,起身相迎。

那青衣公子并未见怪,笑道:“李小公子待着闷烦了?我瞧你话比平日少了许多。”

季淮低低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刚刚路上走得急,嗓子扑了风,说不大出话来。”

\"嗯,\"那公子淡淡朝他面上打量了片刻,方缓缓移开目光,抬头望着神堂中的神像,道,“还未恭喜李小公子今日如愿以偿。等来日接下了定安周家的摊子,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季淮闻言眼神一凝,他哪里晓得李瑞与此人的约定,心道恐怕又是试探,便憨傻一笑,挠头答道:“此番成事多亏大哥。就是让小弟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那公子垂下眼,闷声轻笑:“呵,哪里用得着你做牛做马来表忠心?罢了,你的心意我已知晓,你心中也不必烦忧,此后周家事务自派人会帮衬着你。且退下吧。”

季淮忙连连道谢,再三作揖。那公子便也不再看他,只从李瑞身旁走过,带起一阵虚渺浅淡的异香。

季淮敏锐地捕捉到这香气,不由得微微一愣,抬眼往那公子的面具之后扫去。公子脚步一顿,回首觑他,语气微冷:“怎么?”

这香气极为熟悉,但一时竟想不起何处闻见过。可在这青衣公子略带不悦的注视下,实在不能过多深思,季淮摇了摇头,垂下眼,躬身退出了神堂。

神堂外,烛火通明,满堂喧嚣,呼幺喝六之声迭起,销金辍玉之举不绝,果如姜凝所言,是个声色犬马尤不可及的赌坊。

与神堂相比,这赌坊显然宽阔许多,场上摆着三四十张桌子,每桌皆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有掷骰子赌钱的,靠比点数大小定输赢,投骰子时不管赌客或是旁观,皆双目精亮地死死盯着左右各边的两双手,那满满一桌的百贯铜钱,便在这翻覆间轻巧地易了主。

财富之若流水,来去无定,哪有长久落在谁手上的道理。而赌场便是那水流之后的推力,光阴之间便可聚敛天下财富,倏忽也可教人散尽家财,输尽万贯。

季淮走出神堂,瘦高个正挤在神堂前最近那桌颠钱玩,几把下来早已输得脸青。摘了发簪发冠,脱了外袍、解了革带当场典当换钱,转身便又要去赌。披头散发,身材佝偻,竟已瞧不见半点年轻人的生气来。

瘦高个微微侧身,余光瞟见季淮从神堂出来,心中大喜过望,一把将他拖进人群,笑道:“叫你们笑话我!我的大财主儿可不就来了吗!”

瘦高个虽说生得消瘦,手上力气竟不小,加上被赌局迷了心窍,手中越发不知轻重,勾着季淮的脖子将他大力往桌边拖去,差点没将他勒死。

季淮强行挣开他的束缚,脚下又不知被谁拌了跤,直直往桌前跌去。顿时,四周目光皆落在他脸上,赌客们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一桌人陷入了刹那的寂静中。

季淮瞬间回过神,心中大感不妙——这赌桌上的都是什么人?虚荣贪财好吃懒做,整日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流连赌场。李瑞如今算是靠着邪门歪道起了势,周愉山尸骨未寒日,却是他大梦成真时。

曾经同样地位的人一朝抱着大腿升了天,这些赌徒哪个不是暗地里红了眼,巴不得逮着李瑞扒一层皮,那能轻易放过他?

一群人心思各异的望着他,寂静似乎只须臾,便又陷入了喧嚷之中。

“哟!这不李公子嘛!”

“恭喜恭喜!抱上坊主大腿,这财运果然来得快了!”

“得了好大一个彩头,还不跟我们玩把大的啊哈哈哈哈哈!”

季淮从桌上慢慢撑起身,哑着嗓子道:“诸位,今天身体实在撑不住,下次一定、下次一......”

“哎,这又干嘛呀!多扫兴。”

“来一把!就一把!万一赢了嘛都是大家给李公子的孝敬了!”

季淮刚要开口再次拒绝,忽地感到手腕又是一阵刺痛,姜凝的声音也从木人中轻轻传来:“季淮,你如今是李瑞。”

他微微一愣,抿了抿唇,依言坐下了。待他刚碰到凳子,手腕上红痕果真不再疼痛,而眼前的赌客们笑得越发欢畅,压着他又开了一局。

季淮从未接触过赌博,只好依样画葫芦地跟着桌上玩儿。殊不知为了刮李瑞油水,赌坊叫得出名的老练赌客皆来了这桌。

老赌徒纵横赌场多年,确实有些真本事,再加上他们并不求赢,只为联手玩弄李瑞,自然早已暗通款曲。

季淮自然一连输了三四局,这几场下注下得极大,便是赌场掌柜也跑来凑热闹,装着老好人似的给李瑞兜底,说什么都是自家人,若是他想接着玩,赌坊愿意借钱予他。

季淮手中捻着枚铜钱,表面看似喘着粗气急出了汗,实际上内心清明地审视着赌桌上的每一个人。

——这场子不对。

瘦高个跟着他下了注,一连输了四局。正铁青着脸一声不吭,额间冷汗一滴一滴地往脸颊上淌。若是旁人看起来,不过只是个寻常输了钱的赌徒。

可在季淮眼中,瘦高个额前黑气萦绕,无数冷汗从发间滚落,竟是浓墨般的黑色。那黑汗趟过眼角脸颊的瞬间,青年原本平滑的肌肤瞬间老化,刹那布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瞬间便成了垂暮之年的老者。紧接着,青年的身子逐渐佝偻,脊柱弯曲而突出,肌肉消瘦,青筋纵横,唯有一双入魔般的眸子炯炯有神,死死盯着手中铜钱不放。

而季淮对面的老赌徒形容竟更为恐怖,原本苍老的身躯化为枯骨而动,唯有那精明的双目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一团枯骨之上,依旧是滔天的黑气萦绕。

季淮不动声色地任几人又开一场赌局。几轮下来,那黑气越发猖狂,几乎席卷了整间赌坊。随着季淮手底下越输越多,瘦高个再也忍不住,起身拍案而起,骂道:“不要脸的老东西,在这明着出老千!”

随着这声暴喝,赌场陷入一片死寂。

季淮抬起头,黑气之下,枯骨连绵。唯一双双精亮的眼睛,缓缓朝他这桌望来。

黑气顷刻聚集,雷电之势般冲入神堂。

妖风骤起,红木隔扇吱呀作响。季淮猛然回头,只见那狂风破开隔扇,露出道狭长的缝隙来。那戴着青狐狸面具的公子站在神像前,若有所思地侧过身,定定地朝季淮望来。

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红木隔扇重新闭合。须臾之后,那赌场重响喧哗人声。季淮沉默着转过头,眼前又是那片声色犬马,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他定坐在桌前,忽觉肩膀一沉。凳脚摩擦地面,三两声尖利的声音响起,桌上几名赌客似笑非笑地起身:“李小公子,此番我们赢得侥幸。不过小公子将来富贵无边,就当施舍些小钱打赏我们了。多谢多谢。”

季淮伸手圈住手腕上的红痕,阖眸深深吸了口气,才从方才那枯骨遍地的惊悚之相中挣脱出来。

究竟是真是幻?他竟难以辨认了。

他沿着赌坊通明灯火照亮的台阶一步步往外走,直到重见天光。回头望去,自己身处一间清幽院落,庭院中央一棵梨花树下,赫然是一口巨大的深井——方才自己,竟是从那井中走出!

他推开庭院的窄门,入眼便是定安城中最繁华的白马街。行人络绎,玉辇纵横,华盖朝日,一切真实到仿佛就是现实。

他站在街道上,阳光洒落在李瑞那件灰蓝色的长衫,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富丽华美。而他心头却凭空生出一丝不甘和怨恨来。

季淮失了神,在那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那个贪婪嫉妒的李瑞,痛恨起一切不属于自己的美好。

“季淮!”

姜凝清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仿佛溺水得救的人,猛地醒转过来。

季淮微微喘息,颤着手将木人捧出,轻声道:“我在。”

“你还好吗?你心跳好快,是不是被在赌场被影响到了?”

季淮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手抖得几乎捧不住她。他微微叹了口气,将那巴掌大的木人贴在脸颊,沉稳的木香使他稍感安慰。

季淮轻声道:“还好。”

“你状态很不好。如果受不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季淮顿了一顿,并没有答应,只问道:“姒女,刚刚赌场中的黑气和白骨......是真的吗?”

姜凝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真的,这不是幻境故弄玄虚。李瑞之前在赌场,或许早已遇到过今天这样的事。”

只是,那些身在赌局中的人,早已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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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卿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