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安县衙内,正在进行本次县试最后的阅卷工作。
县试的主考官长安县令李荣斌,是隆安二十一年的进士,虽只中了二榜且排名不显,但是才学却是绝对不低的,担任这县试的主考官,也是他亲自出的考题。
到如今,县试已经考到最后两场,阅卷难度已经逐渐降低。按照惯例,县试是过了一场,才能考下一场,因此最后留下来的大多的佳卷。
当然了,因为县试是科举考试的第一步,学子们尚未经历大考小考,大多都比较稚嫩。考官们的职责便是从中挑选出好苗子,送去府城参加院试。
通过了院试,便有了秀才的功名。
教化学风是一县的大事,更是县令一职考评的重要依据。若是在任上出了个举人乃至进士,那可是了不得的政绩。
往近了说影响三年任期的考评,事关升迁。往远了说,若是举荐的考生中将来科举有成或是官运亨通,也有一些“房师”的情谊,或有大用处。
因此县令们往往对县试抱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
李县令自然也是如此。
他需要在这数上千考卷,数百位学子中选出一百学子去参加院试,还要点出一位头名——又称县案首。
只是这件事,却叫他犯了难。
县试是不需要糊名的,学子的姓名来历都能在卷子上直接看到,阅卷氛围其实并没有那么严肃。
“县尊大人,这林秋笙与郑文清,您究竟属意谁为案首?”说话的人是副学官刘基,谢教谕是正学官,但因为谢柏峥参加了这一场的县试故而不参与评卷,由刘基担任副主考。
“本县,甚是为难啊。”李县令长出一口气。
“县尊大人引用了陛下幼年时的一首诗,虽说陛下文采斐然、英明神武,可这首诗到底鲜有人读过,其中‘黄花’这一寓意更不似平常所以为的昨日黄花,而是开怀时兴味之作,能理解出这一层的便只有这二位学子。”
“林秋笙是布政使司副使林大人的嫡孙,家学渊源,早已视县案首为囊中之物。那郑文清不过是县中商户的庶子,难不成还敢对县尊大人不恭敬么?”
“你说得容易。”李县令吹胡子瞪眼:“郑文清少年天才,如今才十四岁便有这样的文采,将来何愁中不了进士?”
“可那林秋笙如今已年过三十,光县试便考了多回,他的文章如何你心里没数吗?油腻腻的,使人不忍卒读,他为何不明年再来考?”
“因为王大人刚好今年升迁。”
“这话用你提醒?”李县令气道:“怎么偏就他二人知道这首诗,早知道便不出这一题了!”
“……”
话都让你说了呗。
职责所在,刘基也只好继续劝:“神童才子固然可贵,但是大人为了让他做实学问,压一压郑文清的名次,又何尝不是一片慈爱之心呢?”
“哈哈哈。”
李县令总算喜笑颜开,拍着刘基的肩膀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刘基勉强一笑,擦了擦虚汗。县尊大人其实就在等他这句话吧?
赚这点钱可真难啊。
无论如何,也总算成埃落定,县案首便花落林秋笙。
名次既定,接下来便是预备发案、张榜,不提。
·
另一边,谢家。
谢老夫人请来的江湖郎中坐下来替谢柏峥号脉。郎中紧闭双目,脑袋晃了三圈:“小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谢柏峥神色微动,这江湖郎中莫非是真有点本事。
这念头一闪而过,只见郎中从药箱里掏出两颗鹌鹑蛋大小的药丸,对谢老夫人说:“祖传秘方,吃上三粒,保管药到病除,百病全消。”
“老夫人,您是付银子,还是银票?”
“……”
谢老夫人一肚子关切的话,要问郎中的话都没来得及问出来,只闷闷地说出三个字:“付银子。”
霍靖川在一旁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当然只有谢柏峥能听见,他默默瞥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回头阻止谢老夫人被骗钱。
他道:“不必了,祖母。我已有用惯的药,若药性有冲突反倒不好。不如请郎中看了药渣,重新拟个方子?”
郎中见这书生不好糊弄,摸了一把胡子,颇为遗憾地说:“也好。”
“那边请祖母带郎中去庖厨看一看药渣。”谢柏峥道:“孙儿病倒在床,有劳祖母了。”
谢老夫人晕乎乎地就被劝走了。
她带郎中出了房门还问:“我孙儿真不是回光返照?”
江湖郎中:“。”
他怎么知道,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卖保健品的骗子。
霍靖川见人走远,促狭道:“你不让那江湖骗子直接看方子,而是看药方,是笃定他写不出药方?”
谢柏峥欲言又止。
他只是不知道药方在哪里,谁懂啊,现在他已经见了原主的两位长辈,但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他找谁说理去啊!
谢柏峥待人走远了,起身来到书桌前好一顿翻找。原主家中想来并不富裕,四书五经都是手抄的,还有数本《文集》,基本没有课外书。
书柜中又翻出了几本游记,除此以外便是身无长物了。
再往里翻,找到了几封信件。
出于对于私拆他人信件的敬畏,谢柏峥犹豫了。他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谁愿意被别人看啊——
不就是名字,他总归会知道的!
“儿啊,娘给你煮的面好了。”谢夫人端着面条进来,大惊失色道:“你怎么竟起身来了,还拿着书?难不成你这样了竟还想着读书?”
“母亲。”谢柏峥忙把手里的书卷和信件都放下,从善如流地道:“只是在等母亲送面过来,总不好在床上吃。”
谢夫人仍有些不放心,在桌上放下面条。她道:“那便快来吃几口,你父亲刚才要来看你的,只是县学近日忙得很,才到家里又有人来找他。”
谢柏峥不动声色:“县学?”
谢夫人叹气道:“你父亲虽是教谕,却远不如副学官刘基得上官亲睐,因着你也下场考这一场县试,便不让你爹评卷,却丢给他一堆干不完的杂活。”
谢柏峥默默记下。
原主的父亲是县学的教谕,这个官职在后世可以约等于县教育局局长,只是大庸朝只有科举这一个通天途径,故此县里的官学长官只是一个微末不入流的小官。
不入流的意思是,并无品级。
谢柏峥才放下筷子,便见到了这位做教谕的便宜爹。他起身:“父亲。”
谢教谕是个很周正的长相,很像史料中那些官员的画像,已近中年却不见臃肿,却也不清瘦,是个十分谦谦君子的样子。
他见谢柏峥起身,忙叫他坐下,仔细看了看人的脸色,发觉果然有好转,这才当真放心了。谢柏峥自然没有错过对方关心的表情,他宽慰道:“今日醒来,便觉得好多了。”
谢教谕点头,“如此,为父就放心了。”
谢教谕自己考过举人,又是在县学充当教谕的。他自然晓得学子们考试的号房是怎样逼仄的环境,体力不支撑不到考试结束的每年都大有人在。
可轮到自家儿子,实在心酸苦楚难言说。
他知道这会该安慰几句,可是被横着抬出来又实在有些丢人。最终,他也只是公事公办地说:“此次县试……”
“我苦命的儿啊。”一旁,一听丈夫又要提起科考,便急急哭道:“大夫前几日都说你熬不过这一遭,这好容易醒来了,你父亲竟还要与你分说这些,什么县试府试,你这身子才好些,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
“母亲,”谢柏峥趁机试探:“我身子不好,便能不考了吗?”
毕竟原主最起码是熟读四书五经,他对四书的了解仅限于书名,让他考科举……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报名。
谢夫人闻言微愣,看向谢教谕。
谢仕卿是标准的严父,当即板起脸道:“便是再撑不住,也得把童生试考完了,好叫你知道科考艰难,日后更勤苦读书。”
谢柏峥:“……”
好狠心的亲爹。
难不成他今后还要从三字经开始重新读书?
这种事情,不要啊。
谢柏峥默了默,正犹豫要不要趁病卖惨,还未开口便听得一道慌忙的喊话——
“谢教谕谢先生可在,提学大人到了县衙,要找您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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