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光透过雨过天青色软烟罗,在青石砖上投下斑驳光影。沈知微独坐西厢房内,纤指轻抚着一方青玉镇纸——这是父亲沈文柏生前最爱的文房之物,从江宁沈宅带出,一路北上她始终贴身珍藏。
玉上刻着父亲常教导她的诗句:“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字迹已被摩挲得略显模糊,一如记忆中父亲的容颜。
“父亲……”她无声呢喃,长睫微垂,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阴影。
窗外廊庑下,吴妈妈正领着两个丫鬟做针线,忽见院门处转出一抹雅致的身影。来人约莫三十余岁,身着藕荷色缠枝莲纹缎面对襟长袄,下系月白百褶裙,头戴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步履从容间环佩轻响。
“姨太太。”吴妈妈忙起身行礼,春棋、夏书也慌忙放下手中活计。
林月柔微微颔首,目光却望向厢房方向:“微姐儿可还安好?”
“姑娘静坐许久了。”吴妈妈轻声回话,眼角细纹里满是忧色。
林月柔蹙起远山眉,在吴妈妈方才的位置坐下,示意她们继续做活。她执起石青引枕上一方未完成的绣品,指尖抚过上面略显生疏的针脚。
“这绣活……”她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不像是微姐儿从前的手艺。”
吴妈妈手中针线一顿,与两个丫鬟交换了个眼神。
“姨太太有所不知,”春棋忍不住低声道,“自老爷去后,姑娘日夜难安,这手……便再绣不得精细活了。”
林月柔指尖微颤,放下绣品:“我与妹妹多年未见,竟不知你们在江宁经历了这许多。”她目光扫过三人,“今日既说起,便原原本本告诉我,微姐儿这大半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夏书闻言,眼圈先红了,忙低头掩饰。
吴妈妈沉吟片刻,终是长叹一声:“既然姨太太问起,老奴也不敢隐瞒。只是这些往事,还望姨太太莫在姑娘面前提起,免得勾起伤心。”
见林月柔颔首,她才压低声音道:
“老爷去得突然,那日灵堂上白幡还未撤下,二老爷和三老爷就带着族老闯了进来,逼问夫人账本和契书的下落。夫人当时就哭晕在灵前,他们却还不依不饶……”
春棋接口道:“是姑娘挺身而出,挡在夫人身前。那时姑娘才十五岁,一身缟素,面对一群长辈竟毫不畏惧。她说:‘二叔三叔,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查账分家,传出去不怕人笑话沈家没有规矩吗?’”
林月柔攥紧了手中帕子,想象着那个场景——瘦弱的外甥女独自面对如狼似虎的叔父,心口一阵揪痛。
“后来呢?”
“二老爷当场就恼了,说轮不到姑娘说话。”夏书声音哽咽,“可姑娘说她是沈家嫡长女,怎么轮不到?还拿出老爷生前立下的文书,说产业已托付给几位长辈监管……”
吴妈妈苦笑:“那文书是姑娘连夜仿写的。印鉴是托了老爷生前故交暗中帮忙,这才暂时唬住了他们。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林月柔听到这里,已明白了几分。她出身永宁侯府林家,自幼见惯高门大户里的倾轧,却不想自己外甥女在丧父之余,还要面对这些。
“最可恨的是老夫人,”春棋忍不住道,“表面吃斋念佛,背地里却要把姑娘许给她那个嗜赌的侄孙!那夜姑娘从老夫人房里回来,一个人在荷池边坐到三更天……”
林月柔猛地站起身,步摇剧烈晃动:“她怎么敢!微儿早已和柳家订了亲!”
“姨太太小声些。”吴妈妈急忙劝道,又示意夏书去院门处守着。
“后来姑娘说:‘既然他们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吴妈妈继续道,“自那日后,姑娘表面上顺从,暗地里却开始布置。她让老奴联系老爷的旧部,让春棋和夏书凑足银两,让陶大勇和秋画留意府中动静。”
林月柔重新坐下,她难以想象,那个记忆中娇弱的外甥女,是如何在风雨飘摇中撑起这一切的。
“最惊险的是那场大火……”吴妈妈声音发颤,“那夜若不是姑娘提前将夫人移到偏房,又暗中雇了护卫守住院落,我们怕是都要葬身火海了。”
“大火?”林月柔脸色煞白。
“是,那晚姑娘镇定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火起时,她一面指挥救火,一面让护卫埋伏,果然抓住了纵火之人。虽未问出主使,但姑娘当即决定离开江宁。”
林月柔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们是兵分两路?”
“姑娘让吴管家大张旗鼓扶灵回乡,吸引注意,我们则扮作投亲的人家悄悄北上。”吴妈妈抹了抹眼角,“这一路,姑娘既要照顾病重的夫人,又要防着明枪暗箭。老奴守夜时常听见,姑娘在梦里还在喊‘父亲’……”
林月柔别过脸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她想起妹妹林月华——那个自幼体弱,却执意远嫁江南的妹妹。如今妹夫已逝,妹妹病重,外甥女又历经磨难,她这个做姨母的,岂能坐视不理?
“你们姑娘……受苦了。”她声音微哑,“从今往后,有我在,断不会再让人欺侮她。”
夕阳西斜,将廊庑的影子拉得老长。林月柔起身,对吴妈妈郑重道:
“好生照顾你们姑娘,需要什么只管来回我。既来了,我必护她周全。”
吴妈妈连连称是,眼中含泪:“有姨太太这句话,老奴就放心了。”
林月柔最后望了一眼厢房方向,只见那道纤弱身影仍静坐窗前,她心中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为这苦命的外甥女谋一个安稳未来。
只是……她想起自己平日只会与丈夫谢韵吟诗作画,从不曾过问府中事务,如今真要护住一个人,恐怕还需费些心思。
“去吩咐厨房,晚膳添一道百合莲子羹,再熬上安神汤。”她对吴妈妈吩咐道,语气已恢复往日的从容,“告诉微姐儿,晚些时候我来看她。”
“是,姨太太。”
林月柔转身离去,裙裾拂过青石板,环佩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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