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水月镜花·其二

看着远处时不时升空的火焰,凭借着模糊的记忆,辛叡恩花了一些时间才抵达充盈了剑意的大殿。

红色的“河流”,沿着殿前二十七级台阶,一级一级淌下。平缓、浓稠的液面,将血色的天空拓印在阶梯之上。

殿中,长剑的碰撞声音,正变得微弱,声音的间隔不断拉长。踩着染的鲜红的台阶攀登,越来越多的体无完肤的尸体与破碎断裂的长剑出现在辛叡恩视线中。

猛烈燃烧的火焰如旌旗招招,傲立于大殿中心。亮白的火焰下,是隐隐绰绰的身影,只是几近被火焰吞噬,快要辨不出人形。细小的光点从火焰中分裂,飞散到空气中。填满了整座大殿,恍若狂风中纷乱的雨。

辛叡恩站在大殿门前,却没有感受到一丝温度。

大殿的尽头的黄金座椅中,陵光的双眼已经失去了光亮。他的双手双脚扭曲着,被四柄再寻常不过的长剑钉入座椅靠背。他好似也成了靠背雕刻的一部分,而他的血液,正顺着椅背上十三条金龙的身躯,歪歪斜斜地向下流淌。

座椅不远处的蟠龙金柱下,半跪着的监兵护在春华和另一个男子身前。

那团纯白、光亮的火焰跃起,手中的长剑高举过顶,重重地劈下。

血河荡起波纹,搅碎了倒映其中的天穹。

长剑铮铮之声再起,宛如乐器鸣响。

监兵的身前,纤柔的身躯舞动着长剑,一次又一次拦下冲击而来的火焰。无数次地碰撞在一起,再分开。

强风掀翻屋顶,压得监兵动弹不得。

摄人心魄的声响和狂暴的风,向世界昭示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可是,如果仅仅用眼睛去感受,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辛叡恩就像是火中的舞者。

风眼之中,袅袅婷婷的姑娘,在火焰的寒光之中翩跹起舞。纷飞的汗水,和那些如雨的光点融为一体。闪耀着不属于沙漠的光芒。

辛叡恩举剑上前,再一次变换了自己的进攻的节奏,长剑划出黑暗,击向那冰冷的火焰。

监兵只觉得是倏忽间堕入了无尽的夜,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琅琅的剑声,正如连绵不绝的波涛,永不停歇。

很快,浪涛化作平湖。监兵进入了更深层的“夜”,寂寥无声。紧接着,口鼻中浓烈的腥味被数倍地放大,暖流从腹腔上升。她长大了嘴,身体本能地释放痛苦的信号。

监兵看不见任何事物,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可是她知道自己在呕吐,口腔里不止有血液的腥味,还有从喉咙中奔涌出的液体在冲撞。

血腥味消失也是在一瞬之间。酸涩的味道从舌头上传来,让监兵止不住地干咳。她慌张的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见,她试图呼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声。陪伴她的只有口中的酸涩和心脏突突跳动的感觉。

是监兵的本能,让她自心底生出惊惶,但是同时理智也在告诉她,这是辛叡恩的剑意。

舌头上酸涩的味道终于也失去了,只有心脏还在跳动。时间变得漫长,漫长到监兵感觉就要失去自我。

突然,监兵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她的意识重又变得清明了些。

一朵孱弱的白色的花朵,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监兵的脸旁。这并不是唯一的阿。一朵接着一朵,从监兵的身后出现。

那双抱着监兵的纤细臂膀,奋力拖着她移动。

监兵抬起手臂,凭着感觉抓向那朵漂浮在身侧花儿。手心传来冰冷的触感,花儿扭曲、飞散,了无踪影。

那不是花,是火焰!

“黑夜”从最脆弱的边缘向着中心崩溃。监兵看见了自己的手,血腥味、长剑相击的震响如潮水般重现。

在更边缘的春华先监兵一步脱离了“夜”,正环抱着监兵远离战场。

大殿中,剑影缭乱,剑意交错。亮白的火焰与“舞者”画出的黑暗若即若离,在大殿中央绘出一幅写意的水墨。

这不是两个人的交锋!这是万人的战场,剑响铿铿,绵延不绝。那清脆的声音宛如海浪,席卷了整个大殿。

铛——明晃晃的长剑飞向高空。

胜负已分。

辛叡恩看见了火焰下的面容。“子安哥。”她轻唤出声。

“叡恩!”监兵大喊。

火焰收缩,簇生为花团,正中辛叡恩的胸脯。

*

客栈里,无论是中原人还是胡人,几乎没有不是鲜血淋漓、面目全非的。胡人女性背靠着柱子瘫坐在地上,右手反手按住自己的脖颈,鲜血仍是汩汩地从指缝间流出。

风声未停,这处客栈是方圆百里唯一的避难之所。眼下这处藏身地四面土墙千疮百孔,细小的沙粒从那一个个的孔洞中钻了进来。没一会儿,就淹没了女人的双腿。

女人双目布满了血丝,恶狠狠地盯着前方。土墙边上,李乐天侧身倒地,体内药效发作的他已经全身麻痹,动弹不得了。

“你们中原人都是疯子,竟然使用这种敌我不分的招式。”女人忿忿骂道。说完,又用胡语喊出凄厉的声音。

那恐怕是某种诅咒。李乐天心想。

黄沙掩埋了他的左半边脸。风沙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客栈,沿着李乐天剑意留下的痕迹。先一步灌注到二层的流沙,沿着楼板不计其数的漏洞洒落。

女人的咒骂声渐渐低了下去,那只被血染红的手掌也无力地垂下。

李乐天看着天花板,金色的雨从那儿洒落。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他如是想着,而后彻底失掉了意识。

*

无垠的沙漠。绵密灼热的杀包裹住辛叡恩每一寸肌肤,稍显炎热又莫名让人安心的触感,让她放弃了想要动弹的念头。

天空中有什么东西正快速地落下,敲击在沙丘表面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下雨了。

这片沙漠中原来还会下雨吗?辛叡恩不禁心想。

她伸出手接住奇迹般的雨滴。奇异的是,那些雨滴并未飞溅,而是稳稳停留在她的掌心中。

辛叡恩定睛望去。那不是雨滴,而是火焰。

白色的火焰在辛叡恩的掌心如花朵般绽放,贺子安疲惫的面庞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叡恩,叡恩。”

“子安哥!”辛叡恩从梦中惊醒,汗如雨下。

“你没事吧?”监兵用右手按住了左手手臂上的伤口,忧心地看着她。

辛叡恩的胸口久久不能平复。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监兵的关心。

大殿伤痕累累的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沙。原本金碧辉煌的大殿,此时没了屋顶,四面有雕花的墙壁百孔千疮。风带着流沙,从众人的头顶,从透风的残垣进入大殿。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辛叡恩的确在失去意识之前在火焰之下看见了贺子安的脸。只是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中的场景,辛叡恩不敢肯定。回过神来的辛叡恩,开始慌乱地四下张望。

“别担心,那个家伙已经走了。”监兵安抚道,“多亏了你,师哥和春华,还有我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那家伙走火入魔,被祸心宝剑吞噬。”孟章靠着蟠龙金柱,道:“不过似乎还有一丝神志尚存。之所以离开,大概是个体的意志与祸心宝剑交锋,正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就是这样。不管怎么说,血宫都不能再留了。就算那个家伙不再卷土重来,血宫其他的仇家也会趁机找上门。”监兵默默地听完了孟章的话,抓住了辛叡恩的手,说:“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监兵说得很对。无论是她们,还是辛叡恩,经此一役都再没有余力应对其他的战斗了。

或许跟着熟知大漠习性的监兵她们,才是活下去的最佳抉择。辛叡恩也深知这一点。

“抱歉。”辛叡恩下定了决心,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确认。”

“我明白了。我会给你备好骆驼,还有一些水和干粮。”监兵盯着辛叡恩的眼睛望了许久,才说道:“祸心宝剑朝着北方去了。不论你想要做什么,五日之内都不要北行。”

监兵紧了紧抓着辛叡恩手掌的手,辛叡恩也微微用力回握。她们望着彼此的眼睛,眼底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感激。这是姑娘们无言的道别。

*

不光是骆驼、干粮和水,监兵还带着辛叡恩重返禁地深处。这一次她们在挂有轩辕画像的尽头右转,在其中一个陈列兵器的房间中,监兵替辛叡恩挑选了一柄上好的宝剑。

监兵送辛叡恩直到那面高大的石壁前,两人始终都没有说再见。因为她们心中明白,自此一别,难以再见了。

“就送到这里吧,”辛叡恩抱了抱监兵,说:“我会记得这些日子。”

“我也是。”监兵拍了拍辛叡恩的背心,道:“你们中原人常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去吧。”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的。”

“是吗?”

两个姑娘会心一笑。

挥手道别后,监兵折返到血宫中,弃宫离开之前,她还有些琐事须得料理。而辛叡恩,毫不犹豫地向着北方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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