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纪府正院暮气沉沉。
田妈妈隐在角落,目不转睛盯着戚夫人。早已过了掌灯时分,约莫守夜的婆子已经准备来上夜了。戚夫人还未梳洗,身着大袖衫额,侧坐烛火旁,剪灯芯。
朱雀踏龟行铜灯,是早年戚夫人出嫁之时,戚家夫妇二人遣了川南不少能工巧匠,特意打造的。
川南有一则传说,出嫁的姑娘,在新婚第二夜点燃此灯,定能夫妻和合,相敬如宾。
当年,这灯……
念及往事,田妈妈眼含热泪,从帷幔后出来,“姑娘,快些歇着吧。左不过才十六,许是消息还没出来呢。姑娘,又何必等着呢。”
多少年了,年年等,年年盼。
才不过一盏灯芯,戚夫人像是剪了许久。烛火暗下来,戚夫人又盯着它看了许久,“妈妈不急。多少年都过来了。”
话虽如此,可戚夫人半隐在大袖衫之下双手,紧紧捏着剪刀,活像是要将其捏成个铁饼一般。
一时无话,烛火摇曳,投在帷幔上的影子隐隐如鬼魅。
忽闻风声,戚夫人侧身道:“来了。”
明间窗门洞开,可见夜色清辉。遥遥走来一人,浩然正气,连片衣角也不曾翻动。
来者是纪明,他对于屋内的暗沉沉,并不见怪,行礼,“母亲。儿子来迟。”
戚夫人几不可见点头,并无他话。
“今日开衙,陈掌固托人给儿子带话,考功司于去岁冬月就定下官员考核,腊月报于吏部孙尚书,赶在封印前呈报崔相公。”
说道此处,纪明已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年年如此,年年还是要派人打听。
以往戚夫人并不着急答话,总会等着他完完整整说个明白。今儿不知为何,冷冷地接过话头,“这几日就要呈于官家案前,盖了大印,便发还吏部孙尚书了。可对!”
最末两个字,异常坚定。哪里是问话。
纪明忙上前劝慰:“母亲不可如此,小心气急伤身。”
戚夫人浑然不在意,“后面的话,不用你说,我来替你讲!你二叔,荆州路江州知府,考功司拟定——恭请上圣裁,你三叔,益利路汉州知州,考功司拟定——恭请上圣裁!
明哥儿,我说的可对。”
这等事情,陪同戚夫人多年的田妈妈也听了不知多少次,纪明也也是无可辩驳。
不过是三四品地方官员考核,大邺立朝多年,不论哪朝,从未见过这等情况。
小小地方官,考功司竟然敢如此懈怠。
屋内无人回话,只闻微风吹动帷幔,静得可怕。
“母亲何须动怒,官家膝下几位皇子已经长成,我还是能等等的……”
戚夫人厉声打断:“等,还要如何等。官家登基已经二十余年,我从川南嫁来京都,也已二十三年。明哥儿,你……”,她声音颤抖,气息不稳,“明哥儿,你已经十九了。还要等到何时!告诉我,我们母子还要等到何时。”
等,简简单单一个字。
于整个纪府而言,那可是太久了。
像是久远的从前,京都纪府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朝圣之地。每到春闱,来京都赶考的子弟,头一件事是寻个落脚之地,第二一件,便是来怀化胡同见见纪府的匾额。
那些年,纪府三朝相公。
那些年,不过才是二十余年前。
纪明从未见过纪府往日的繁华,却从小就背负起振兴家族的使命。
皇权之下,皆为蝼蚁。
行错一步,纪府子弟,便再也见不到那车马喧嚣、人来人往。如今的纪府,纪老太爷早已不再,仅纪尚书兄弟四个。纪博远纪大爷贵为户部尚书,却终日龟缩在东风楼。二爷和三爷外任,考功司年年不予考核,多地辗转任职,半分不得升迁。
余下的,就剩个四爷纪宏远,不过是个将作监管事,末流。连考功司都懒得看顾。
小一辈中已经长成的,就纪明一个。
因着当年旧事,官家迟迟不松口。纪府几位爷,没得升迁。纪明,也不敢下场。
生生蹉跎到一十九岁。
“母亲何必如此。儿子虽然已经不小了,可汤先生说,若是单说策论,儿子还算过得去。可为官,却是差得远了。尚且还要写时候呢。母亲不急。”
两年前,亦是这个结果。
当时的纪明,或许心有不甘,而如今越发沉稳,所有的不甘,都已经咽下。
他才十九,还能再等等。
戚夫人听着儿子温和的言语,这显然是宽慰自己的话。自己唯一的孩子,课业如何,她这个做母亲的,再关注不过。
汤先生不止一次于她感叹,“这般人品才貌,真是成也生在纪府,败也生在纪府。”
戚夫人生生咽下这口气。她已然等了多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机会就在眼前,倒是活得糊涂了。给孩子平添负累。
偌大的纪府,只有他们母子两个,已然很是疲倦,不可再多生事端。
“刚才,是母亲不对……我儿说的对,几个皇子都已经长成,我们等得起。母亲就是太着急了,没事儿。我儿不必放在心上。好好跟着汤先生念书……对了,你而今十九了。年岁也不小,母亲打算替你寻个可心人,你觉得如何?”
管家多年,早已不复当年莽撞,不过转瞬之间,戚夫人已经换了副模样,笑着同纪明说起了新妇。
纪明从未想过什么新妇不新妇的。眼下的纪府,他这样的人,何须连累好人家的姑娘呢。
纪明深深低头。
“阿娘,不急。如今北面不太平,不知枢密院议得如何。家国忧愁在前,这事儿还是等等为好。”
戚夫人想想也是,万一有个万一,那就是前后脚的事,急不得。
如此,母子二人闲话几句,各自回院子歇下。
回房后的纪明,手持洞箫,立在卧房南面窗牖下。想着门扉紧闭的东风楼,想着正房昏暗的烛光。
子不言父之过。
有些话,他不能说,也不能想。
倘若他往后能像个寻常人一般入仕,不论是个知县,还是一方大员,他定然不会如今夜的东风楼。
家族兴衰,阖族大事,全系于一介女子。
是夜,又是无眠。
……
二月初八祠山圣诞、二月十五花朝节、三月三上巳节,都是极为热闹的日子。往年的桑家三姑娘,任凭哪个热闹的地方,没有她不去的,任凭哪个欢闹的日子,没有她不参与的。
今年却是不一样了。
打从那日凭着一腔执着,在绛雪轩等着纪明,又同他说了一番糊里糊涂的话,桑沉焉隐约明白纪明的难过,愈发沉稳规矩。
日间在明理堂上学,和姑娘们玩笑。到了时辰便在绛雪轩等着。
等着先生来讲学。
纪明或早或晚,都会来,从没有再如正月十六那日缺席。他来之前,桑沉焉替人收拾好书案,整理整理书架,再泡上一壶热茶。
她不聪慧,没有五哥的机敏,也没有二姐的通达,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她只知道,先生教她念书,要好好孝敬着。
如此一月有余,《劝学》早已修习完毕,《孝经》也念了个大概。
因着她近些时日,课业精益不少,连性子也越发沉稳,桑府众人高兴不少。褚夫人多次派仆从上门感谢戚夫人。
这日,纪明继续讲解《孝敬》之《事君》。
君子之事上也……
眼下的纪明除了年岁不当,跟明理堂汤先生别无二致,连身上的气息也日益相似起来。
桑沉焉托腮望着他,思绪飘荡开。他不过才一十九岁的年华,为何这般……这般像个真真正正的夫子。
忽听纪明道:“桑三姑娘,方才所言,心乎爱矣,下一句是什么?”
她登时头大入斗,慌忙四顾。一个字没进到心中,她如何得知!
被抓包的窘迫浮上脸颊,怔了怔,连忙低头去寻自己书册。
这是到了哪句话呢?
“莫要寻了。心思不在这里,今儿的《事君》不学也罢。待桑三姑娘何日准备好了,再学也不迟。”
这话可就严重了。
桑沉焉讨饶,“先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不过是一时走了神,望先生原谅学生这次。今儿回府前,一定将《事君》理解得透彻。不让先生白费这般苦心。”
纪明并未相逼,顺手坐下,缓缓道:“说吧,可是因着前些时日的热闹都没能去成?觉得不快?”
“先生!何出此言!我自从去岁末跟着先生念书,从未想过继续往常的胡闹。这月余,我规规矩矩,从未行差踏错一步。先生这是要撵我回府么?”
不知为何先生换了语调,更不知为何说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桑沉焉吓得一个不稳,惊呼出声。
纪明再一次气笑。有些无奈,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能扬起嘴角,努力板正问道:“三姑娘为何时常如此说?”
这月以来,桑沉焉已经多次言道,害怕被撵回府去。
陡然问到这个,桑沉焉一时哑然。
总不能明着说——三月春闱在即,纪明按理该和她五哥一样,忙着去户部递状子,参加今岁的科考,而非日日来给她讲学,做些无用之事。
更不能说——纪明怕是要错过今次的春闱,她想在先生最为艰难的时刻陪着先生。
想了好半晌,没想出如何应答先生的问话,桑沉焉泄气地埋头。
既不能说春闱之事,也不能问先生因何不快。真是为难她了。
“可是因着今日是上巳节,金明池的热闹,法喜寺的热闹,陈婆婆的豌豆黄,皆是错过。三姑娘才这般不将学业放在心上。”
纪明口中的几个热闹,都是桑沉焉从不落下的。尤其是陈婆婆的豌豆黄……
简直不能想,想想就让人忍不住。
“既如此,明儿也无需来绛雪轩上学了。待明日明理堂下学,三姑娘去瞧瞧热闹吧。”
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桑沉焉抬头望向纪明。他笑意满满,任何戏谑和作弄也不见。
满当当都是真心。
而且许是怕她多想,直言道明日下学之后,并非往后所有的日子。
陪伴先生的念头,终究被外间的热闹给压过,桑沉焉堆满笑意,“先生,你真好!我后日给先生带点心。我知道德胜门外有家明德楼,点心很是不一般。我让翠俏去给先生,不!我亲自去给先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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