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步履声和令人心脏紧缩的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压迫感。

许久,皇帝终于在沈云澹面前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云澹完全笼罩。

“呵……”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从皇帝喉间溢出,带着一种冰冷玩味的审视:“沈卿,好一番……大义灭亲,舍身护族的慷慨陈词啊。”

他抬手,虚虚一扶,语气听不出喜怒,“来啊,给沈卿看座。”

一旁侍立的内侍如鬼魅般无声上前,搬来一张紫檀木圆凳,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御案下首稍远的位置,既显恩典,又保持着距离。

沈云澹这才直起身,并未立刻落座,依旧垂手肃立,姿态恭谨到了极点:“臣,谢陛下恩典。”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所有的血色都已褪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殿内雕花窗透过的晨光下闪着莹莹微光,显露出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然而,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沉静冰封的寒潭,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不起丝毫波澜。

皇帝坐回宽大的御座,目光幽深地落在他身上,字字如淬冰的锥子,直刺人心:“你以为,交出这虚妄的爵位,自断这所谓的根基,就能换得你沈家上下安然无恙?就能抹平朕心头之恨万分之一?就能抵消那前朝禁药‘回光散’,险些毒害朕之骨血的滔天大罪?”

沈云澹微微躬身,再次一揖。

那无形的千钧重压仿佛实质般落在他肩上,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清隽却苍白的侧脸滑落,无声地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片刻的静默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无波,竟是直接迎上了皇帝审视的视线,声音清冷且平稳:“陛下息怒。臣惶恐,不敢作此奢望。爵位不过虚名,百年根基亦是身外浮云。臣今日所献,非为抵罪,实是为赎沈氏累世积弊之万一,稍解陛下心头之怒于万一。”

他顿了顿,话锋极其微妙地一转,提及赵嵇时,语气轻描淡写到了近乎漠然的地步,“至于皇子殿下此番所遭无妄之灾……”

沈云澹的声音在这里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停滞,眼帘微垂,复又抬起时,眸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悲悯的弧度,语气轻得如同拂过尘埃的风:“说来……终究不过是一介庸医害命,阴差阳错罢了。此女已然伏诛,其家亦遭天谴,陛下……节哀。”

“……”

殿内再次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铜漏那单调的滴答声此刻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响起,都像重锤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

这哪里是认罪?这分明是最高明的敷衍!是居高临下的一笔带过!

是一种隐晦却强硬的态度宣告:

沈家已经割肉放血,自断臂膀,姿态低到了尘埃里,皇帝若再穷追不舍,便是不识时务,是要逼得士族与皇家彻底撕破脸皮!

沈家给了皇家天大的脸面和台阶,他这个皇帝,就该顺着下来!

一股被彻底轻视和暗中胁迫的憋闷怒火,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皇帝的喉头,让他几乎要失控地咆哮出来!

他放在御案下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而沈云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脸色苍白,姿态恭顺,却如同风暴中心最沉静,最不可撼动的那一点。他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了皇帝一军。

乾元殿的空气彻底凝固。

皇帝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比雷霆爆发更可怕的审视、忌惮与飞速运转的权衡。

他不再看沈云澹,目光投向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敲击着御案光滑而坚硬的紫檀木桌面。

笃……笃……笃……

缓慢,低沉,带着一种试图重新掌控全局的节奏。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计算着双方手中的砝码,衡量代价与得失。

晨光已炽,穿透雕花长窗,将乾元殿内映得一片通明,却驱不散那御座周遭凝滞的森寒。

“沈氏……毕竟是随太祖、太宗打江山的老臣。”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悠远,却又冰冷得不带丝毫温度,“太宗皇帝‘与国同休’的金口玉言,犹在宗庙回响。朕……也不能全然不顾及这份香火情。”

他的目光在沈云澹苍白却沉静的面容上逡巡,如同审视一件失了价值的古玩,“夺爵削爵,永世不得入朝?言重了。辅国公爵位,乃太宗钦赐,非有大逆,不可轻废。你治族无方,难辞其咎,罚俸五年!沈氏所有田产、商铺、库银,由司徒府、大司农、廷尉、都官曹、宗正五府曹台会审,彻查其兼并、盘剥、隐匿之罪!所有查实之不义之财,尽数充公!纳入国库!”

沈云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罚俸仅是象征,这司徒、大司农、廷尉、都官曹、宗正五府曹台联合彻查抄没才是真正的重锤。

沈家将为此付出伤筋动骨的代价,百年积累的浮财将被名正言顺地收割,但最重要的爵位和宗祠根基,以及核心的族人……

保住了!

这已是他在此人证物证几近湮灭的绝境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臣,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仿佛劫后余生的颤抖,再次深深一揖。

皇帝眼中最后一丝情绪也敛去了,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掌控后的漠然。末了,他挥了挥手,语气淡漠:“朕乏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

沈云澹再次深深一揖,然后缓缓直身,垂首,一步一步,沉稳而恭谨地向外走去。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殿外,晨光已经大亮,甚至有些刺目,恍如隔世。

……

乾元殿内。

沉重的殿门甫一合拢,皇帝脸上那层疲惫与漠然的面具瞬间剥落,脸上的疲惫与漠然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锐利与一种被狠狠愚弄后的暴戾。

刘公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近前,躬身捧上一个鎏金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三样东西:

一张详细标注了昨夜巡防营各队调动路线与时机的路径图,几处关键节点的“延误”被朱笔圈出。

一份薄薄的卷宗,封皮上写着“沈府二房大火勘验摘要”,其中“多处火源起势”、“疑似火油助燃痕迹”、“尸骸碳化难以辨认”等字眼异常醒目,刺目惊心。

最后是一份简短的军报。

标题为“五校尉营北城戍卫关于辅国公府二房院落火情处置呈报”。

内文关键句被朱笔狠狠划出:辰时初刻接里坊火情急报,因昨夜靖王世子服药中毒,为保内城安危,驱赶可能存在的奸细,巡逻路线调整,延误半刻方抵,火势已炽,扑救不及……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逐一扫过托盘上的物件,每看一件,心中的寒意与怒意便叠加一层。他的目光最终落回那份写着“定远侯府”的密旨上。

他抓起朱笔,饱蘸浓墨,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密旨上,用几乎要戳破纸张的力道,狠狠画下了一个鲜红刺目、如同血痕的圈!

那圈内,赫然是“定远侯府”四个字!

“潭深千尺,方见真龙?”他低语,声音嘶哑,带着极致的自嘲与森然,“朕倒要看看,这潭里,究竟藏着几条……翻江倒海的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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