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珀是踩着点回家的。
一家人的尴尬有时候就在这里了，再怎么生气闹脾气，最后也还是要回家吃饭的。
女孩站在门口磨磨蹭蹭，她知道哥哥也已经知道自己回来了，可即使如此，还是精准踩着秒针跳动的最后一下才进了屋。
在外面对着一群成年佣兵也能谈笑自若的年轻哨兵，回了家在哥哥面前依然还是个毛茸茸的小猫崽，她打开门的瞬间，伯恩山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呜呜叫着撒娇，大狗身后是哥哥的身影，顾琮笑意温和又纵容，并不打算计较小女孩踩点回家的小心思。
狗细细嗅闻她的手指和衣袖，亦步亦趋跟着她的脚步，检查着妹妹的身上还有什么没找到的细节，她还没有完整分化，触丝察觉不到更深处的精神图景，只能徒劳地从身上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诊所最常见的消毒水味道，佣兵身上的铁锈味、血腥味、老旧建筑物内部特有的陈腐气息……
能猜到玛德琳女士这几天应该会给她放假，允许她出去诊所附近玩玩。
顾琮神色如常地思考。
但是符合这种气味印象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根本辨别不出来她今天究竟去了哪里。
……
叶珀能察觉到兄长探寻的视线，她垂下眼睛，错开目光，完全不打算解释。
女孩沉默地换好衣服洗了手乖乖坐在餐桌上旁边，摆在面前的菜肴比前几日更显丰盛精致，是兄长不动声色地殷勤讨好。
可她感觉不到半点被安抚后得以释放的心酸委屈，只觉心口沉沉，依然是毫无底线的向下滑坠。
他们的这个家啊……从一开始就是乱糟糟的。
错误的相遇、错误的相处方式、错误的相伴共生——
叶珀鲜少会后悔什么，可这一刻，她忽然罕见地生出了几分自我怀疑的心理：
当年的自己要是不是被顾琮捡回来，或者说在梅洛克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愿意和他走，而不是选择留下、自此成为另一个人甩不掉也放不下的拖油瓶……
——那么，属于顾琮的故事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
……
叶珀坐下来，顾琮给她夹了点吃的，妹妹低着头，依然不愿意接茬的样子。数秒静默之后，他先一步开口，神色语气都和过往无异：“今天被玛德琳女士放出去玩了？”
女孩动作顿了顿，敷衍的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顾琮侧头看着少女的表情，声音也带了几分试探的讨好：“……还在生哥哥的气呀？”
“……”
叶珀低头，仍是沉默不语。
少年神色无奈，也只能叹息。
“哥哥也不是没有别的意思，”他轻声道，“不是说在怀疑玛德琳女士、或者说觉得她对你不够好……只不过再怎么说我们都还是在伊里姆，我们都是在这里长大的，知道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
顾琮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她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还是接受了兄长的触碰。
“哥哥总不会害你的，对吧？”她仰起头，对上顾琮脸上的笑容，他唇角的弧度太僵硬，仿佛她再不接住自己此时的情绪就会崩溃，连他状若平常的眼神都要压不住那种迫切的悲哀了。
少女凝视这笑容片刻后，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慢慢点了点头。
“……老师那里，应该学的也都差不多了，”女孩接着话题，平静说道，“剩下的很多都和向导的精神类技巧有关，教了我也没用，可以不那么经常去。”
她顿了顿，放软语气，补充道：“哥，你那边的学费压力可以不用太大，后续不会补太多的。”
顾琮配合着松了口气，脸上仍是兄长如常的笑脸：“那可真是帮大忙了。”
叶珀没再继续说话，她顺着兄长给出的要求勉强后退了半步，如果哥哥愿意就这样点到为止，那么只是放弃和玛德琳老师的学习，并不是完全忍耐不了的事情。
可少年紧跟着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她几乎没怎么动的饭碗上，若无其事地又问：“那你既然不去诊所了，接下来会一直在家里吗？”
少女倏地抬起头，脸上终于是无法理解现状的错愕。
之前还只是不许去老师那里上课，为什么忽然就不许出门了？
“你快到十六岁了，叶子。”顾琮垂眸，温暖昏黄的光线模糊了他表情的更多细节，只能听见哥哥用前所未有的恳切语调，认认真真地和她解释：“你的分化随时都有可能开始，哨兵和向导的分化不一样，这很危险，哥哥在旁边盯着会好一些。”
叶珀眨眨眼，下意识辩解道：“那我也可以去找玛德琳老师……”
“哥就在这儿呢，妹妹。”
顾琮看着她，仍在微笑，问她：“哥哥就在这儿，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还有谁比我更适合给你做精神疏导？哨兵的分化需要足够安全的巢穴，家里不够安全吗？哥哥不够好吗？”
兄长话音未落，少女已经反射性站了起来，简单粗暴的拉开了和顾琮之间的距离。
空气再次僵滞起来，两人任由椅子沉沉向后倒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噪音。
“……”
顾琮没有说话，兄妹两个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去看倒下的家具，他的目光凝固在她的身上，而少女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神放空，近乎僵直地立在了那里。
做了一个缓慢地深呼吸后，叶珀轻声道：“……我不饿，先回房间了。”
顾琮很宽容的点点头，平静说了声好。他低头收拾几乎没怎么动的晚饭，看着妹妹近乎狼狈离开的背影，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还在生气。
不过没关系，他们的时间还有很长，足够他慢慢把她哄好。
*
屋内一片漆黑的安静，女孩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怔怔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猫蹲在窗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尾巴。说实在的，这里的环境比小时候的集装箱好了太多，她的哥哥已经拼命给了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切，她本不该不知足，本不该这样冷着脸对着哥哥闹脾气——
可是……
黑足猫站在窗户旁边，试探着往外踏出一步。然而细密的精神触丝密密麻麻的笼罩在这小小的出租屋周围，不要说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连调整呼吸的变化节奏都会被对方精准捕捉。
叶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叶子？”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然响起了哥哥的敲门声音，轻轻的，不紧不慢的频率，伴随着兄长带着些柔和笑意的询问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叶子，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肚子不饿吗？”
“……”女孩在屋子里无声地蜷了蜷腿，闭着嘴不愿回答，然而触丝攀附在窗外，同样可以捕捉到她的一切动作。
“不要闹脾气了……”隔着门板，哥哥仍是温声细语的与她商量着，“好歹吃一点？哥哥正好提前熬了甜粥，是你最喜欢的口味。”
叶珀不答，顾琮慢慢敲着门板，耐心好到可怕：“叶子？妹妹？”
猫有点烦躁的甩了下尾巴，仍是不愿出声。
“妹妹？”对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索性也是隔着门，干脆换着法地开始叫她：“妹宝？小宝？……宝宝？”
少年的尾音愈发黏腻，带着掩饰不住的愉悦笑音，摆明了就是故意为之的恶作剧心理——
“……”可屋内少女的耳朵被那几个奇怪的称呼折磨得浑身发毛，到底还是从床上跳起来，阴着脸一把拉开了房间的门。
顾琮站在门口，距离近的根本抬不起手臂敲门，只差一步，叶珀整个人就能砸在他的怀里。
“……乱叫！”少女阴着脸警告，然而兄长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女，屋内不曾开灯，在他脸上落下一片模糊的阴影，只能依稀看清一双金棕色的眼睛，静悄悄的凝视着少女的面容。
少年没有动，然而伯恩山已经摇着尾巴呜呜叫着蹭上了她的手，在叶珀还没想到应对方法时，那只体型庞大的大狗已经相当熟练又得寸进尺的挤进屋子里，满屋子开始寻找不知道藏到哪里去的猫。
顾琮倒是乖乖站在门口，一脸无辜的看着她。
“不要生气啦？”他伸手掐了掐女孩柔软的脸颊肉，弯腰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歉：“哥哥错了，哥哥不该这么欺负你。”
少女的胸口起伏了几下，到底还是没有掩住脸上的疲惫。
“哥，你真的觉得自己有问题吗？”她说的认真，顾琮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些。
“叶子不高兴，那就是哥哥错了。”少年毫不犹豫。“至于错在哪里……我们可以一起慢慢讨论，但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无论是什么，哥都会改的。”他抚过少女的额间碎发，轻声许诺道，“你要是不喜欢这样的方法，哥哥下次就不用了。”
下次……
叶珀不觉解脱，只感到愈发难以言喻的疲惫。
顾琮是不会改的。
她知道，他也知道。
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手段会让自己生气……所以，下一次，他会选择更委婉、更隐秘、更不容易被她觉察、惹她生气的方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根本就没有解决问题……”少女的声音虚弱，他还是要牺牲，还是要放弃，还是要用自己的未来来填补她的缺憾，然而这次的反问，却再也没有得到兄长真切的歉意。
“我知道。”他说。
“但这不是放弃不放弃的问题……我离不开你，叶子。”
那只手最终没有和平日一样，摸一摸她的头之后就从容离开，兄长宽大温热的手掌顺着头顶落在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他将她揽在自己的臂弯之下，要她只能依靠在自己的怀里，分享着呼吸，体温，发出声音时身体的细密颤动，是独属于家人的亲密无间。
“我没办法，叶子。”他轻声道。
“白塔没办法让我带着你一起走。”顾琮垂眸，当她的身体嵌入自己怀抱的那一刻，他也终于在她面前展露出一点脆弱的、真实的恐惧。
少年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抵在她的头上，喃喃道：
“叶子，哥哥没了你会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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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哥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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