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兵们没有立刻点头,在最后可以犹豫的时间里,他们看向了少女身后的天幕。
黑潮涌至,风暴即将撕毁一切。
在他们开口想要阻止她之前,少女已经转身自高处跳下,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了呼啸的烈风之中。
……
黑石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想,其实没什么关系。
那他们这些人,之前那些人,更早之前被她救走的许多人,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概,也还是没有什么关系。
白塔为这些拥有资质的孩子早早指出了一条舒适又轻松的上升之路,所以他们都会走,都不曾留下,他们离开这片无聊的土地,留下这群平庸又普通的凡人,继续在这世界残骸的废墟之上,苟延残喘地挣扎着。
可有一个孩子,为了这群与她毫无关联的人,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顾琮拖着孟十三走得很快,他亲眼看见妹妹跳进了黑潮,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多说一个字,而朗姆酒跟在他的身后,一如他沉默的其他同伴。
此时没有人再浪费力气多说什么,询问什么,佣兵注视着少年的背影,想:他不说话,大概是因为早已做好了之后会跟着跳下去的准备。
有那么一瞬间,佣兵对顾琮是有些羡慕的。
羡慕他可以站在那女孩的旁边,羡慕他的毫不犹豫……以及,羡慕他可以这样坦然地去为另一个人赴死。
*
黑骨的其他人早早隔离出来了新的缓冲带与安全区,这次黑潮暴走的范围太大,包括玛德琳的诊所在内,有太多人失去了辛苦积累的一切,他们勉强算是活了下来,可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又要怎么坚持下去,谁也不知道。
安置灾民的应急救援区一片愁云惨雾,玛德琳没去黑潮深处救人,因为这边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处理:这种时候向导的精神安抚能力是很靠谱的,比起旁人单薄干瘪的安慰话,一场带有精神暗示的深度睡眠能让许多人都变得好过些。
孟十三被他的几个同伴接走了,顾琮站在那儿,茫茫然看了一会这里拥挤哭泣的人群,忽然毫不犹豫地转身,直冲着来时的方向就去了。
他是要为了妹妹去死的,坐在一旁休息的朗姆酒很清楚,出于某种微妙艳羡的心理,他并没有开口阻止,直到少年脚步忽然有些突兀的踉跄,整个人脸色苍白,猝不及防地向着前面倒了下去。
他吓了一跳,正准备跳起来过去把他扶起来,另一只手横揽住少年的胸膛,让他免于脸砸地面的危险。
可佣兵动作却透出几分僵硬,他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呆滞。
对方身着黑金纹绣的华丽服饰,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是不属于伊里姆的矜持尊贵,朗姆酒并不陌生路德维希的脸,令他稍稍惊讶的是,他们的头领梅洛克也正站在这位院长的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这么带走了顾琮。
“我不觉得这小子醒来以后还会老实听话,”梅洛克说,“但是按着之前说好的,我不干涉你,你也别让什么意外来打扰我。”
“当然,弄出意外对我也没什么好处。”路德维希不急不恼,好脾气地应声,“可你应该明白,我不会现在就带这个孩子离开,就像你没办法让那只小猫崽现在就乖乖听你的话。”
他们没有避讳人,不远处旁听的朗姆酒心思一动,他早在两人对话之前就缩起了身子,一副重伤疲惫的可怜样子。
“这附近已经由黑骨接手了,”梅洛克的目光短暂扫过不远处的朗姆酒,年轻的佣兵身体反射性的僵硬,一时间也说不好黑骨的头领究竟是在对谁说话:“四个半小时,不算自身抵抗力不足没能坚持太久和已经产生污染反应的,总计二百九十七人;这数据相当可观,看做哨兵都入门成绩不错了,但是要她自己一个人吃下,怕是有些困难。”
若是天才云集的甘露院,年轻人的锋芒毕露不是坏处;
可偏偏这里是伊里姆,哨兵向导屈指可数的伊里姆。
“黑骨要偷小孩子的成绩单吗?”路德维希故作遗憾的感慨起来,“确实,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做出这么多,你们这儿的人怕是不会信的……唉,这就是自甘堕落不爱上进的好处,要她也是甘露院的学生,不要说三百,再翻一倍你们的人也是会信的。”
“受难的人真的再翻一倍你们也不会出手。”梅洛克冷声提醒。
而路德维希眉眼带笑,偏偏没有一句反驳。
“所以,明白吗,年轻人?”甘露院的院长忽然将目光从梅洛克的脸上错开,径自看向了旁听许久的朗姆酒。
年轻佣兵的脸上甚至没来得及遮掩住一点狼狈的错愕,就被路德维希钉住了脑子,再也生不出一点其他多余的念头。
“现在可不是你能发散思维乱想问题的时候,”路德维希笑眯眯的提醒着,“别担心,我只是想要额外提醒你一句:
你很看重,甚至可以说很喜欢那女孩儿对不对?既然如此就把这话听进去吧;别宣传这次救人是她为主,把功劳揽到黑骨身上,一切麻烦全都堆到这白毛老狮子身上,那孩子年纪太小,吃不住这么重的荣耀。”
“‘当然,也别把这当做什么恶毒的坏事。”在朗姆酒立刻皱起眉头准备反驳时,路德维希的语速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这是个能让那丫头加入黑骨的引子,也是她成为你们之中一部分最合理的敲门砖,不是么?”
……朗姆酒的心脏微微颤动了下。
他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
至少现在,他只是觉得不该对那女孩这么不公平——可如果不是让黑骨独吞,而是让她从此成为黑骨的一部分呢?
那这份荣耀归属于她,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不知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了什么,路德维希的笑容变得深刻了几分,他甚至不曾遮掩这点情绪的变化,慷慨地任由年轻的佣兵分析着他的表情。
“果然。”路德维希微笑着,轻描淡写地提醒着,“你不是很想拒绝这个呢。”
“……”
朗姆酒倏然沉默了下来。
“看起来我能把这小子带走的理由又能增加一个。”路德维希看了一眼晕过去的顾琮,轻飘飘的说,“你们这儿的人不是很想看见兄妹情深的画面呢。”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还能顺便再委托一个新的任务?”
梅洛克言简意赅:“讲。”
“一张录取通知书。”甘露院院长说,“这小子亲手扔掉的,他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这张纸原本可以是压垮另一个灵魂的最后一根稻草,强行延续起一个濒临破碎的家,把一个自由的灵魂箍在名为庇护与爱的巢穴深处——但是很可惜、很惋惜,这些恶劣又残酷的大人并不打算任由这场驯养游戏继续下去。
这张纸换另一个人拿着,能让很多人心满意足。
路德维希知道梅洛克拒绝不了这个。
他已经有了一个让叶珀合理加入黑骨的客观理由,接下来只要从另一个角度推一把就可以了。
——这张纸,就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沉默的佣兵头领,拍拍他的胸口,提醒道:“你知道那张纸长什么样子的。”
梅洛克说:“我确实知道。”
白狮从高处踱步而下,目光望向了远处翻涌的黑雾浪潮。
*
猫在此间行走,几乎是一种踏风而行的自由。
叶珀此时已经很深入了,这距离之下不会有多少人能坚持下来,有许多人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半生积蓄,结果便是成为黑潮之下麻木徘徊的行尸走肉,在这种环境下去寻找一个活人是很简单的。
好消息是,黑石没有跑得太远,他在距离之前地方数百米左右的一处避风墙角瘫坐着,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坏消息是,他看起来不是很好。
惯常的战术覆面已经被划烂了,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挂在年轻人高挺的鼻梁上,他嘴唇干裂,双目失神,小麦色的肌肤布满斑驳狰狞的细小创口,一条手臂与左腿膝盖以下已经开始散发腐烂的毒臭——
任谁来看一眼,都会觉得这人马上就要死了。
事实上,就连黑石自己也这么想。
他不久之前依稀听见了孩子哭泣的声音,拼了命赶过来后却发现这是个太过致命的错误,幼童的哭泣声来自于盘踞在废墟上的怪物,祂们中的一部分已经学会了诱导与捕猎的手段,唯一能让黑石感到庆幸的地方,是听见哭声的只有自己。
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呢?
半个小时?二十分钟?或者更短……黑潮近在咫尺,占据空气的浓雾只会加速这种腐烂侵蚀的进程。
他并不厌恶死亡,只觉一种久违空荡的麻木。
寻常人临死前大概会有些值得回忆的东西,队伍里的老前辈把这称作走马灯,可黑石的人生短暂,前半生的经历乏善可陈,喜欢的,讨厌的,印象深刻的,值得爱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只属于他的。
唯一没有被其他人认领分享过的,似乎只有这片尚且无人看过的漆黑雾潮了吧……可偏偏也就是这样不合时宜、不受控制地,他开始回忆起另一抹更加鲜活灵动的黑色。
那是在街道与人群中奔走的影子,长久凝视的结果就是他现在无需花费太多力气也能清晰描摹出每一个轮廓。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并不是很爱打扮的女孩子,奔走跑动时飞扬的发尾要比此时随意四散的黑雾好看得多——
……
然后,黑石想,自己大概是真的被毒浸透了脑子。
如若不然的话,为什么眼前会突兀垂下一抹柔软的黑?
就这样怔愣出神的时候,年轻人的头顶传来了一声无比清晰的咋舌声。
……
猫蹲在佣兵身后的墙垛上,正处于一个头顶上方的位置,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
少女面无表情的垂首俯视他,那一缕纯黑的长发自她肩头滑落,好巧不巧地挡在了佣兵的视线前方。
黑石的双眼开始慢慢聚焦,也这么跟着仰起头,与自己正上方的少女面面相觑。
叶珀伸出手,在他耳畔打了个响指,然后才慢吞吞的问:“还活着吗,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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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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