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的状态依然不是很好。
半死不活的可怜样子，属于是想要强撑一口气伪装一下都做不到的程度，黑潮最先侵蚀毁掉的是他的意志力，这一路上走来，叶珀已经见了太多精神崩溃后成为黑潮吞噬下行尸走肉的可怜人。
事实上，黑石能够靠着自己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远超预期的程度。
叶珀跳下来蹲在他的面前，抬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看着那双失神的眼终于重新聚焦，慢吞吞的问：“脑子还在吗？”
少女看起来灰扑扑，脏兮兮，也有点血淋淋的狼狈，可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像是映着星子的夜色。
黑石慢慢点点头，他的眼光黯淡，最后一点余力用来看着她，并不觉得浪费。
他并不打算主动找死，却也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拯救的可能。
“……是这样的，哥哥。”女孩双手乖乖搭在膝上，温声细语地强调着：“现在我们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我是来救你的，”她没什么避讳的直接伸手拎起来他已经扭曲成一团黑红烂肉的胳膊，又心平气和地表示：“但看现在这个状态，全须全尾地救走怕是不太可能了。”
黑石并不意外。
照理来说，他是该说些最后遗言一样的话的，可他对这女孩的了解大概并不比她的兄长差了多少。
叶珀的那双眼睛看起来并无太多怜悯，反而有些过分的生机勃勃，于是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偏偏在这临终之前一般的气氛里，生出了几分调侃的轻松余韵：“坏消息说完了，好消息呢？”
少女对他上下看了看，很诚恳的回答：“一整个救走很难，但能带走三分之二。”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黑石确实有点想笑。
他反问：“去掉烂掉的部分，还剩下三分之二对吧？”
“是，”叶珀点头应声，她打量着黑石的态度，收敛了最后一点轻松的神色，神色沉静地提醒：“我在玛德琳老师那里学过很久，能保证你不会在我这里死掉；你要是点头，我现在就动手。”
“这好像不该是个需要疑问的问题？”在这种时候，黑石竟然还有些微笑的余力。
已经快要僵死的身体竭力让出更多的空余位置，很从容的对着叶珀点点头，从身后摸出最后一把防身的匕首，递了过去：“随你喜欢留着就好，动手吧。”
眼下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他们再多浪费时间，女孩的目光在他腐烂变形的地方停顿一瞬，握住利刃，就毫不犹豫地挥刀而下——
*
不幸中的万幸。
畸变的血肉此时成了阻止失血的最佳手段，即使切割掉了那么多的部分，也不用担心战场上最常见的失血过多导致的死亡。
叶珀不愧是自小就在黑医身边学习长大的孩子，她的手法很好，眼神也平淡，对活人下手的干净狠厉像极了野兽撕咬鲜活猎物喉管的坦然，有那么一瞬间，黑石不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拯救的伤患，他尚且正常的身体生出反射性挣扎的颤动，又被叶珀毫不犹豫地按住了，以目光和刀刃开始迅速切割他的躯体与腐烂的血肉。
……恐惧。
在这一刻，仿佛被野兽狩猎撕裂血肉般的恐惧甚至胜过了身体的疼痛。
为了方便下刀，他的身体被迫紧挨尘土，少女巡视思索的目光从后颈划过脊椎，比刀锋更加冰冷凉薄，那些已经坏掉的、理论上已经与他彻底无关的躯体部位，似乎也因此在大脑深处生出了幻觉般的战栗。
他感到本能般的畏怯，与之倏然爆发的，是他本以为早已消散的对生的激烈渴求。
想要活着。
……要逃。
这种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余下那大半尚且完整的身体开始尝试着挣扎，叶珀皱眉的弧度很轻，猫凝视着远方的黑潮，完全是不假思索的反应，少女抬起手按上了对方的后颈，直接把他的脑袋按在了地上。
“别动。”她沉声提醒，刀刃划过肩头腐烂的肉与骨，轻柔的声线此刻犹如绞丝，绕上年轻佣兵**绷紧的喉颈，于无形之中缓慢勒住他最后喘息的余地。
他下意识地屏息，连挣扎忍痛的颤抖呜咽也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叶珀的速度很快，为了减少更多的折磨，也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刀刃下的触感正在缓慢变化着。可以停下了，她思索着，污染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类似癌细胞一样的活物，去掉了太多寄生的部分，祂们就会向着更深处蔓延，直至把可怜的寄生者彻底转化为最常见的死骸。
猫竖起耳朵，风的味道开始变化，新一轮的风暴即将靠近，叶珀此时已经顾忌不上保留多少，干脆利落的拎着黑石的后领把他拎了起来，直接就扛在了肩上。
正如她之前说的那样，能带走的黑石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
但是，再如何精简之后的三分之二，原本的黑石也是个成年的男□□兵，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战术手套和袖口之间露出的一截手腕粗壮有力，周身的肌肉都饱满又漂亮；
而叶珀呢，则是个身高目前也没超过一米六的少女——即使哨兵的身体素质让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吃力，可扛起伤患的瞬间，她还是认真思考了把他另外一条好腿也顺便砍掉的可能性。
不得不说这挺有诱惑性的……特别是伊里姆虽然各方各面都很烂，但是本地的义肢重接技术真的还算相当不错的类型。
最终是远方呼啸的烈风唤回了少女最后一点发散的思维——这姿势两个人都不是很舒服，叶珀不舒服，黑石更是从内到外的感觉到自尊被扭曲的绝望痛苦。
一个大男人半死不活的还要被个小姑娘拎起来扛着跑，怎么看都太别扭了……！！！
只可惜，现在不是可以允许他坚持无聊男性尊严的时候，好在叶珀的速度很快，而黑石的状态此时也不会再坏，高速移动的过程中两个人都不介意是不是会不小心弄断那么几根骨头，这种时候，活着才是首要目的。
安全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黑潮深处呼啸的风声似乎正在离少女远去，哨兵卓越的能力能让她清晰看见数百米的高耸防护墙上那些惊惶徘徊的人影，黑骨的最后一批救援队伍正在准备离开，只有寥寥数架救援吊台尚未离开，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可是，有什么漆黑的、污浊的、比风更加轻盈、比空气更加不可触碰的东西，循着哨兵奔跑的脚步追寻而上，祂们在那片旷阔的荒野上吹奏，这片陌生的无拘世界让祂们近乎无限地向着远方蔓延舒展，少女没有感觉到精神图景被侵蚀污染的痛苦，她只是听见了声音，远比平时更多、也更加不可捉摸的声音。
那声音自精神深处传来，自大脑内部传来，从她的面前身后，与那呼啸的烈风一同，在她耳畔呢喃呓语着。
要不是肩上的重量仍然存在、要不是极限压缩的肺腔散开腥甜的血气、要不是哨兵已经能隐约听见高台上人们的尖叫与哭泣声……
她想，她真的会回头的。
……
“——清醒！！！”
然而那脚步迟疑的一瞬间——很短，短得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震天的狮吼压过了潮涌深处的诡谲喃语，少女的脚步生出错误的踉跄，一只有力的手臂同时伸出，牢牢接住了从她肩上掉下来的已经是半昏迷状态的黑石。
梅洛克轻松地把这年轻人扛在肩上，他下一步便转身横在少女的身后，可依然慢了那一步——
在黑石从她肩上滑落，转向另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叶珀的目光便下意识地看向了他们此前拼命逃离的方向。
那已经是被毁灭的废墟了，其上盘卧的，是一片混沌的、无序的，不可名状的黑潮。
无边无际的黑色层叠包裹，其中夹杂一道无光的裂隙，于是那无形无状的浓雾仿佛在她的脑海深处有了一个对应的实体，恍若一只硕大漆黑的眼球，于旷野的尽头，吞没了无数光与存在之物的深处，静默地注视着什么。
那裂隙扩大，如兽的瞳孔散开，祂捕捉到这片废墟之中有着尚未被吞没侵染的存在——
啊……
找到了。
在那片尚且自由的荒野尽头，有一只小小的野兽，仍在随意的奔跑着。
猫抖抖耳朵，她太聪明，太敏感，此时的敏感近乎是一种绝望的错误本能，她察觉到了被什么窥视的感觉，她转过头……
于是，她看见了。
然后，她理解了。
……那片带来绝望的黑色，为何会被称作地狱的具现化。
——不可与其对视。
——不要凝视深渊。
……
一只手忽然深处挡在少女的后颈出，毫不客气地把女孩一巴掌打晕过去，叶珀若是还有些许清醒，那么她就能注意到梅洛克从落地来接他们开始，就不曾回头注视过那片黑暗的地狱。
他低头接下少女软下的身躯，也顺手夹在了另一边的胳膊下面。
他跳上吊台，回到了安全区，有人接走了昏迷的黑石，不远处的玛德琳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梅洛克没怎么犹豫就把女孩交给了她的老师。
此后，梅洛克不曾离去，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昏迷的少女身上，是一种足以令医生不安的炽热疯狂：“你知道么玛德琳……她看到了。”
“……”于沉默中，玛德琳瞳孔骤缩，反射性抱紧了自己的学生。
佣兵头领没有在意对方这庇护的小动作，低声喃喃：“……黑潮深处的‘真实’，她看到了。”
“……她没有疯掉，她甚至是完好且正常的……！玛德琳，你能明白这代表什么……”
他伸出手，似乎是准备抚摸少女的头顶和脸颊，却被她的老师万分警惕的避开了。
梅洛克不在意，他现在一点也不在意这种小事。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描摹着少女的影子，一向情绪寡淡的眼中燃烧着难以言喻的狂热，一字一顿的，低声喃语着：
“我没选错……只有这个孩子，只有她——”
只有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只有她，生来就是要做伊里姆的救世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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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命定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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