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琮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叶珀的踪迹。
率先升起的是本能的慌张,随即是难以言喻的狂怒,不安,恐惧……但最后,沸腾的怒火烧干了一切,只剩下灵魂衰死的余烬。
……你又要扔下我了,妹妹。
这不是第一次了,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从小时候抓住那只手开始,他就在努力:努力留下她,努力保护她,用尽心机手段想要把她捆在身边,可说到底,两人之间拥有的不过是一段虚伪的亲缘关系,他耗尽半生的时间与心血,现在看来仍然是徒劳无功。
名义上的兄妹,虚假的脐带,从不存在的血缘。
顾琮注视着这空空如也的房间,忽然慢慢地蜷缩起来,将自己的脸埋入了冰冷的掌心。
身边的弃犬匍匐在地,发出呜咽的哭音。
……而且,就算她还在又能如何呢?
这种扭曲的感情几乎快要将他杀死了,他无时无刻不沉浸在濒死的窒息之中,只有女孩的存在能让他感觉到一点挣扎喘息的余地,曾经他比任何人都需要兄长的这一层身份来遮掩他病态的执念,而哨兵向导彼此之间名为基因的吸引力,也是他最后可以放手一搏的筹码。
我需要做你的哥哥,可我又不想只做你的哥哥。
这好难啊,叶子,年轻人靠着想象取暖,对并不存在于这里的妹妹呜咽着哭诉: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正常站在你身边的理由,想要我们永远都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困难?
没了哥哥的身份,没了向导的价值,他又要用什么身份对她诉说自己的感情,让她仔细看清这颗偏执又扭曲的心呢?
——好恶心啊,顾琮。
他想象中的妹妹发出悲悯又冰冷的叹息,居高临下地审判着他刻入骨血的罪。
你的爱原来是这么肮脏的东西啊,哥哥。
年轻的向导将自己竭力蜷缩起来,贴在脸颊上的掌心能够感觉到某种温热潮湿的液体失控般的溢出,他在这一刻仿佛真的要死去了,时间在这一秒彻底陷入了静止,他的身份模糊不清,他的爱也无处安置。
玄关处传来锁扣碰撞的声响,流淌入新鲜的冷风。
顾琮。
似乎有人用熟悉的声音轻声叫他,那音量被他自己颤抖啜泣的哭音挤压的破碎,他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直到对方叹息一声慢慢靠近,屈膝在他面前蹲坐了下来。
她的手里拎着一张纸,白塔的录取证明,女孩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张将他从她身边流放的认罪书,她的身上还带着陌生的新鲜血腥气,黑色的军服掩盖住了她的狼狈不堪,只留下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看着他。
她是用尽了力气才把这东西带回来的……他若是个正常人,至少该对此心怀感激。
柔软的猫咪主动拱入匍匐蜷缩的大狗的身边,她手上的力度很轻,但足够捧起兄长埋在掌心里意图逃避现实的头颅。
他的脸颊湿润,眼眶猩红,像是恋家的弃犬,在一无所知的时候便被主人扔在原地,哭得情难自禁,不能自已。
叶珀的掌心捧住了他颤抖的呼吸和一点破碎的呜咽声,形貌已经褪去少年青涩的年轻男人压不住晃晃的抽噎,他的目光凝在叶珀的脸上,仿佛是骤然复明的盲人,哆嗦着去抓她的手臂和肩膀,将温顺的少女一整个囫囵塞进怀里。
可是,有哪里不对劲。
女孩的身上换掉了自己为她准备好的舒适常服,军团黑色的制服有着冷硬的棱角,让他胸前的皮肤隐隐作痛。
叶珀一言不发,即使着姿势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但仍只安静拍抚着兄长的脊背。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顾琮声音嘶哑,控诉她那份被自由驱动的近乎无情的理性。“……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叶珀耐心极好,对于兄长言语里鲜血淋漓的恐惧恍若未觉,“这还是我的家,我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的。”
她许下归家的承诺,却唯独忽略掉了具体的时间。
那你要是等我死了才愿意回家吗?顾琮惶惶不安、又不无愤怒地想道,他做了她太久的哥哥,此时属于年长者的滔天怒火不受控的从脑子里翻滚出来,消耗着他好不容易夺回的一点氧气。
你要是选择在外面流浪一生一世呢?你是这么心狠的孩子,就是要明白地折磨死你哥哥吗?
“你还在分化期,怎么就这么跑了……?哥都要被你吓死了。”
“听我说,顾琮,”她省略了对兄长的称呼,直白的叫出他的名字,女孩能感觉到对方因此生出几分惶然的颤抖,但她硬了硬心肠,一边拍抚着他的后背,一边轻声强调:“我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确实不需要向导的辅助……”
勒在身后的两条手臂反射性用尽了力气,在某个瞬间她都能听见自己体内骨骼摩擦的声响。
女孩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扩散开濡湿的痕迹,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然的无奈:“明白我的意思吗,顾琮?我一个人也可以,不需要你特意为我留下的。”
无论是兄长,向导,还是什么其他身份,她都没有那个要他必须为自己无下限牺牲的理由。
“你没有义务要一直照顾我。”
她的手指掠过他冰冷的后颈,语调轻缓,却也足够残酷。
“你也从来都不是我的哥哥。”
顾琮慢慢闭上了眼睛,允许了迟来多年的处刑从她口中亲自吐出,开始悄无声息凌迟他的灵魂。
“你这是要我去死,叶子。”他喃喃低语,收拢的手臂精准捕捉到了女孩刹那间的颤抖,可那又如何呢?她再如何心软又愧疚,也不会就此终止后续的脚步。
你要逼死哥哥了,叶子。
“我没有,”女孩温声辩解着,她罕见地主动表现出属于妹妹的乖巧,手指搭在兄长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在他怀里缩了缩,“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好了,顾琮。”
“你不用这样担心我的,”她小声道,“我进军团,你去白塔上学,这样能不能让你安心一些?梅洛克至少称得上是伊里姆最可靠的那个人,有他在的地方,你完全不需要担心我。”
“你值得更好的,哥哥,你有能力,有才华,你小时候不是一直都很想出去看看嘛?这是个顶好的机会,出去看看世界吧,顾琮。”
多好啊,宝宝,顾琮选择在沉默中微笑,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你甚至已经想好了有谁可以替代我的位置,然后呢?在你选择流放我之后呢?你又要找谁来充实你的时间,填满你的生活,直到我这虚假的兄长彻底从你的生命中消失?
“你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力,”顾琮说,“你只是带给我一个固定的结果,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这样的答案。”
叶珀抿了抿嘴唇,想说小时候每一次你都是这么做的。
但她没有在这种时候继续控诉自己哥哥过去的那些独断专行,而是小幅度的拍了拍哥哥的手臂,轻声提醒:“可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梦想啊,不是吗。”
“我没有。”顾琮下意识反驳道,“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跟着路德维希走。”
“我知道,我知道……”
少女叹息着,轻轻拍着哥哥的手臂,柔声附和着。
“我知道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他对我很好,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他在拼尽全力的照顾我,我尊敬他,依赖他,比任何人都喜欢他……好像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我是个没有他的照顾就要活不下去的妹妹。”叶珀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强迫顾琮从她肩上抬起头,看清她的眼睛。
少女那双黑曜石般干净剔透的眼睛注视着兄长,轻轻道:“但是我的哥哥对我太好了,他为了可以永远做好我的哥哥,甚至不惜杀死了一个人。”
顾琮嘴唇轻颤,罕见惊惶地错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
“我的哥哥快要把顾琮‘杀死了’。”她的双手捧住兄长意欲逃避的面庞,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吗?顾琮。”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惨然的微笑,带着要将她一起拖入地狱的恶毒,却又是近乎甜蜜的提醒着他们的过往:“我甚至还记得我们当年的那个小盒子呢,叶子,你记得吗?哥哥第一次给你买东西,就是从那个盒子里拿出的钱。”
“我记得。”少女坦然承认。
“那是顾琮积累多年的心血和梦想,这件事情我也记得。”
她的哥哥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凌迟属于“顾琮”的一切,她全都清楚,全都记得。
——她认可这份兄长强制施加给自身的罪,因为他是哥哥,因为他是顾琮。
“我没有不要你,顾琮。”他们相处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叶珀可以轻而易举的从他呼吸的节奏里分析出他的心思和想法,“我只是想把顾琮还给你自己。”
“那……”
顾琮的眼中流出荒凉的绝望,小心翼翼地问道:“叶子就不要‘哥哥’了吗?”
女孩抿了下嘴唇,然后很平静地点点头,说:“是,我不要‘哥哥’了。”
哥哥杀死了“顾琮”。
她来杀死“哥哥”。
这样,我们可以拥有一份同样的罪,你是不是就可以不那么孤独?
顾琮听到这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说,好。
没关系,我亲爱的,你要我如何,我就如何。
你想要我去死,哥哥就会为了你去死。
——我永远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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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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