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夜色昏沉,暮云蔼蔼如墨,天空中一轮残月,黯黯地隐在云间,几缕月光艰难地从云缝中漏出来。光影泯灭间,风急急地穿过松林,簌簌如泣声。

“小畜生,给老子站住!”

燕栖两只手紧紧拽着斗篷的帽子,好挡住自己的脸,匆忙拐入一个巷口。几个大汉紧随其后。

为首的那个身材略胖,满脸的赘肉跑起来一颠一颠的,此人是城中棺材铺的老板,姓张,人称张胖子。他一边喘气,一边冲着燕栖的背影大喊:“他奶奶的,有种跑,倒是把老子的钱还来!”

燕栖在心里骂道:“呸!总共就欠了那么五两银子,跟催命似的!”

巷子已到了尽头,燕栖一阵慌乱,心中担忧愈盛。眼见着几个大汉就要追上来了,她胡乱扒拉开墙角堆着的稻草,想借着草堆躲一躲,扒拉着扒拉着,却惊喜地发现,墙角居然有个狗洞!

燕栖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连忙蜷曲着身子钻了过去,还不忘拿了块石头将那狗洞给堵了。

她生怕那几个讨债的再追上来,脚下步子也不敢慢,一直跑到城东的一片松林里才停。

燕栖大口地喘着气,累得满头大汗,额间的刘海也全打湿了,服帖地贴在额头上,隐约听到了潺潺的水声,不远处应该就有水源。她循着水声,果然找到了一条浅溪。

燕栖在溪边随意寻了块石头坐下。“张胖子真是小气“,她拍拍身上的灰,嘴里嘟嘟囔囔:“他那棺材铺又不缺钱,何况我买的还是最便宜的,说好这月等凑够了钱,就还他,哪催的这么急。”

她觉得有些口渴,便去溪边接了一捧水喝。

燕栖解了脸上的面纱,小溪清澈见底,映出她那张溃烂了大半的脸。

她的脸上尽是大块的红色伤疤,从耳根一直延伸到两颊,几乎没什么好皮肉,边缘的皮很是粗糙,全都向外翻着,像是被烧伤了一般。整张脸只有鼻子以上是完好的。

其实,燕栖的五官倒是很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她是标准的小鹿眼,上下眼距很宽,笑的时候水光潋滟,如春水泛起涟漪。若是没有这骇人的伤疤,应该也是个美人。

燕栖向张胖子赊钱买棺材,是为了年过六旬的胡阿婆。

燕栖姓徐,本是北方稷州人,虽然家境并不富裕,可也算得上小康,吃穿不愁,父母恩爱,又只有她一个女儿,平日里吃穿也紧着她,燕栖小的时候并未过过什么苦日子。

可惜在她六岁那年,北方胡人南下,一路上烧杀抢掠,稷州的良田几乎全给他们祸害完了,她爹娘只好带着她往南逃。南方瘴气重,逃难的北方人大多水土不服。没多久又爆发了疫病,她爹娘将那仅有的钱换了药,全都让给她吃,没多久人就没了。

燕栖那时还很小,只知道哭,徒手刨了两天两夜,刨得满手血泡,将爹娘葬了。

葬了爹娘后,燕栖只能跟着流民,继续往南方逃,路上又碰上山匪,她的脸就是那时给贼人划伤了。

南方的毒草毒虫甚多,她脸上的伤口起初很小,只在下颌处,燕栖忙着逃命,只胡乱包扎了一下,就没管,伤口没过多久就开始蔓延。加上得不到医治,便成了现在这般骇人的样子。

逃到稍微安稳的黎州,燕栖就跟着一帮小孩,在街上讨饭,也还勉强能填饱肚子。

等到她的脸彻底烂掉后,过路的人看着她的样子就犯恶心,也没什么人愿意给她钱了。同她一起讨饭的小孩排挤她,她也不愿再同他们一处,只能另谋生计。

燕栖从袖子上扯下一截破布当面纱,将她的脸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去给别人做些浆洗之类的活,可惜肯让她做工的人很少。实在没有钱的时候,就只能去偷人家的东西吃。

运气不好的时候,就会给人逮住,然后一顿毒打。

还是寡居的胡阿婆可怜她,便经常叫她过去帮忙,事后给她几个红薯之类的,算作工钱。

胡阿婆前不久去世了,又没个亲人,燕栖念着她的恩,便去那王胖子的棺材铺里赊了具薄棺,将她葬了。

夜色渐渐深了,浓浓的墨色涌上天际,一阵冷风吹来,燕栖打了个寒噤,将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拢紧了些,磕绊着向林子外面走去。

这松林阴森森的,不会,不会闹鬼吧!

燕栖越想越怕,脚下越发快了。正绕过一棵松树时,竟瞧见,那树下半卧着一个穿白衣的男人!

燕栖直接一声惊叫!

那男人给她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把她打量了一番,又闭眼睡过去了。

燕栖惊魂未定,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伸着脖子凑近了看,又是一惊。

她的心跳仿佛漏了几拍。

男人生的很是俊美,他肤色偏白,在那月光的映衬下更是近乎透明,双眸紧闭,睫毛又长又密,却不显女相;鼻如悬胆,唇如明霞,肤如沁雪,宛若神仙。

黑发凌乱地散着,他身上的酒气很浓,一身白衣,醉卧在在松间月下,星星点点的月色从林隙间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那婆娑月色里。

燕栖被他的美貌狠狠惊艳了一把。

瞧着男人没有醒转的样子,燕栖围着他转了几圈,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这男人长得这么好看,卖到青楼里当小倌肯定能捞一大笔!

她的眼里泛起了微光,不觉嘿嘿地笑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燕栖气喘吁吁地把男人拖出了林子。

可她又犯起了愁,她的小茅草屋在城西,她怎么把这个男人给带回去呀!

就在燕栖冥思苦想之际,那神仙一般的男人醒了。

陆闳识是泽县的县令。

今日,他与好友许尧卿在醉月楼相聚,两人自西京一别,已有两年,好不容易相见,便互相灌酒,越喝越来兴致。偏偏两个人都酒量浅,不过一个时辰,他和许尧卿都喝的找不着北,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说胡话。

许尧卿的小厮见他喝多了,便把他扶了回去,陆闳识等不到府里来接他的人,想着自己走回去,他府上离这里不远。

可惜他的方向感一向不好,加上酒力,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便走进了这林子,头昏昏沉沉的,寻着一处松根便躺倒下来。

他睡的很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耳畔就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陆闳识睁开眼来,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漆黑的一团,看样子像是个人。酒意上来,他没怎么多想,又倒头睡过去了。

睡了一会儿,陆闳识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拖着,后脑勺在地上摩擦,一路还磕到了几颗石子儿。等他悠悠转醒,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林子中了,而是在城东一条街上。

街上行人很少,他面前立着一个披着斗篷的姑娘,瘦瘦小小的一只,脸上蒙着一层面纱,一双眼睛睁的圆圆的,如小鹿般清澈,小手撑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她似乎没有发现自己醒了。

这姑娘应该是怕他在那林子里遭什么豺狼之类的凶兽吃了去,才把他带出来的吧。

真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陆闳识看向燕栖的眼神越发柔和。他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向她的脸。

燕栖正想着怎么把他弄回去,忽然就见着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缓缓向她伸过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突然一凉,她那张千疮百孔的丑脸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燕栖顿时大惊,猛地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燕栖脸涨得通红,一时间又是羞愧又是难过。

她她她,怎么就这样叫他看了去!

不行不行,她必须让他把今天晚上的事给忘了!

燕栖急中生智,拎起路边的一根棍子,一棍子下去,把男人给打晕了。

陆闳识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燕栖将他移到路边上,捂着脸,脚下生风地向城西跑去,一路上头也不回。

等她回到家,燕栖将大门砰地一声关上,靠着门缓缓滑到地上,心脏狂跳。两只手紧紧捂着脸。

她、她、她,顶着那样一张丑脸,怎么就叫那神仙一样的男人给看到了呢?

燕栖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夜里醒了好几次。

……

第二日,燕栖揉着朦胧的睡眼出门,才跨出门槛,就被那张胖子领着的人给团团围住。

张胖子手上拿着根手腕粗的木棍,一脸狞笑,脸上的肥肉缩成一团:“徐姑娘,说好这个月还钱,怎的都快到月底了,还不见徐姑娘给个话呢?”

燕栖心里暗叫不好,嘴唇打颤:“这个月还没攒够钱,就,就不能再宽延—”

话还没说完,那张胖子的手下就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他娘的昨天挺会跑的啊!还不上钱,跑的倒是快嘛!”

燕栖被打的头一歪,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喉中有些腥甜。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另一个长脸的男人一脚把她踹翻在地上:“害的老子弟兄几个昨天追了那么久,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说罢又要抡起拳头,燕栖找准机会,往他那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男人吃痛,往后踉跄了几步,燕栖正想逃跑,又被张胖子揪住头发给拽了回来:“还跑,还想跑到哪去!”

燕栖脸上又挨了一拳。

只怕今天这顿打是逃不过去了。燕栖紧闭着双眼,咬着牙关,在心里默念道。

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张胖子的巴掌又要落下,这时,一队身着官服的人马朝这边过来了。

“你们几个,在这里干什么!”最前面那个骑着马的官差问道。此人生的浓眉大眼,一脸正气,正是在县衙当差的巡街魏瞻。

张胖子他们一看是官差,连忙点头哈腰,作温顺状:“诸位官爷明鉴,这小丫头欠了我们的钱,我们这是上门讨债来了。”

魏瞻冷笑一声:“讨债?讨债是用拳脚讨债?几个大男人当街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们不如跟我去县衙里,找我们县丞老爷评评理去!”

张胖子等人连忙求饶道:“官爷官爷,我们真是讨债,这小姑娘欠我们钱,说好上月还,结果这个月还没还,我们只是来吓吓她……”

魏瞻充耳未闻,只吩咐手下的人将张胖子几个带走,又将地上鼻青脸肿的燕栖架起来,一并带去了县衙。

闳,第二声hong

出自“闳识孤怀,沅芷澧兰”

女主名出自《桃花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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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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