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存疑

中秋节将至,夜间蟾宫一日比一日圆满。辞辞在厨下试制月饼。县尊大人这几日有事,不在衙门里坐镇,她便有了闲暇。

早上将各类馅料备好,咸蛋黄另外浇醋汁烤过去腥,擀面皮装内馅,从东穿巷葛师傅那儿买来的各种模子派上了用场。模子小巧,上面分布不同的吉祥话儿,炉子烤到一半香味发散出来,色泽渐金黄,比作天上明月。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说得就是此物。

月饼烤好,辞辞趁热吃了一块,红豆沙和咸蛋黄的搭配再不能更契合了。她心情极好,将做好的月饼晾凉,拿吉祥居选的精美盒子装了,若是叶大人派人出去走动或者分赐下属,这就是节礼。

大好韶光。

未料十二风尘仆仆地闯进门来,他扶着墙,一脸掩不住的狼狈不堪:“辞辞,给,给我口水喝。”

辞辞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捧回茶水递给他。十二一饮而尽,并不能尽兴,他捏着嗓子干呕,十分痛苦难耐的样子。

辞辞赶紧取了两碗鲜榨的酸梅汁来,忍痛放了三块冰:“十二小哥又是为什么弄成这样?”

十二狂饮冰镇酸梅,久旱逢甘霖,只觉得周身畅快了,方才恨恨道:“全赖张知县家那群不肖子孙!我呸!”

辞辞便知他是从邻县回来的。

十二赶去临川县,原本当日就能返回,却被生生拖了两日。其中缘故,说来也是一言难尽。

提出开棺验尸,张家人原本是极欢迎的。若族中的张知县当真是含冤死的,他们便可上达天听求一求公道,如若不是,便以打搅祖宗的名头讹眼前的官差一笔。

两百多年前,宣朝的中兴之主允帝收复西南,封帐下三将于此,张知县出身的临川张家便是当年耀眼的三姓之一。张家氏族百年前能够傲视西南,近代却败落得不像话,动这些歪歪斜斜的心思一点不奇怪。

可谁都没想到,棺椁重见天日后,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棺中那人不是张知县,甚至连性别也对不上。

棺中女子的尸身刚刚开始腐烂,穿戴不甚周整,被发覆面口塞糠。骤见此情此景,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恶寒,这是种流传甚广的极其阴毒的诅咒,为的是叫亡魂赴黄泉时不能被认出,不能陈诉冤情。

祖坟里供着个外人,还是一位身怀怨气极不详的女人。传将出去便是一桩丑事了。

“此事万万不能传到外面去,传出去像什么话,我张家几十代人的清名不能就这么毁了……”张家的几个老顽固当即老泪纵横,直说他们毁了祖坟风水和后辈气运,一干宗族子弟得了信,乌泱泱地拦在外围,不叫任何一个人走脱。

倒是没人顾得上关心那位本该躺在这里的张知县是死是活,如今又在哪里。

能花钱解决的问题不叫问题,十二出了血,又当场誓言,直等到夜里将这具女尸重新装敛,悄悄运回县衙,交给仵作验看。

仵作验尸,填写尸格。这名女子约莫十**岁,怀妊不足两月,额角多磕碰但不致死,颈间那道血痕才是致命之处。她生前受到过囚禁和侮辱,被人仓促勒死,藏在张家的棺椁中月余。

“她是张士才养的外室。”十二道。

“那张知县到底……”辞辞听得心惊。

“他死没死,谁知道呢。”十二摆摆手,一脸疲惫。

“不论这人是生是死,有些消息是一定要往外放的。”叶大人走进来,也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角。

辞辞自觉同十二分开,殷勤地献上刚出炉的月饼,又忙着倒了碗酸梅汤来:“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大人眼皮一抬接了,扫见月饼上的图案是一只生动的玉兔:“在你们说到张家祖坟风水的时候。”

十二不知道说什么好:“大人来得可真早哈哈哈……”辞辞亦干笑两声:“厨房这种地方,大人没道理进来的。”

叶知县攥着月饼:“不来怎么好听墙角呢。”

这个笑话可真冷。

只是县尊来都来了,辞辞便趁机请教些俗事:“眼看便是中秋,节中应酬不会少,这些月饼,大人瞧着够送人么?”她让了让,叫他看见那堆装好的礼盒。

叶徊收回目光,不咸不淡道:“此事不必你费心,仔细收好你的东西。”沈辞辞既是他的堂妹,日后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的,哪能有这样的谈资落在民间呢。

这人说完便走出去。

辞辞只觉自己被嫌弃了,愣在原地反思过,往后逢人便问月饼的口感。

……

叶大人既然发了话,张知县其实未死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这说法甚嚣尘上,成了茶余饭后的热门。

与此同时,临川县有消息传来,张家人开宗祠,公开处置了张知县的遗孀玉氏,称她不守妇道,妒忌成性,如今更是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被判先出妇后沉塘。玉氏的娘家人极力争取,才得了归还本家的缓和。

云水县。

平平静静没几日,有人前来县衙告发自己的邻居,称邻居犯了杀人之罪,所杀还是朝廷命官。那位朝廷命官是谁,不言而喻。

公堂之上,瞿唐巷王员外的两个儿子押着一个颓唐醉酒的年轻人,迫他跪在地上,王员外指着地上的人道:“就是此人!此人狂悖,整日说他杀了张县尊,还曾信誓旦旦,说张知县不可能没有死……常言道酒后吐真言,草民想,他说得八成就是真的。”

“请大人惩治此人,整肃谣言,还死者以安宁!”

这个趴在地上烂醉的年轻人就是李刈。

叶徊看着堂下,心中有数:“李刈功名在身,可以见到本县不跪。扶他起来。”规矩如此,王员外的两个儿子只能松开手,由一旁的衙役搀扶起这位李举人。

“我明明杀了张士才,张士才死了,他不该活着的,张士才这个狗贼活该,他死了他死了……”李刈摇摇晃晃,口中果然念念有词。王员外见状,顿时更添底气:“县尊大人请看!草民自是没有冤枉他!”

这时候,十二悄悄从后堂返回来,附在叶知县耳边告知他一些事情。半个时辰前,他受命走访瞿唐巷,从街坊四邻口中得知了这两家之间的龃龉。

两年前李举人家翻修了围墙,新建的墙面高出隔壁王家许多,王员外觉得这样挡住了自家的阳光和福泽,来来回回上李家争吵,还曾想拉了别家一起给李家人施加压力。两家人不睦至今,逮着点风吹草动就要上纲上线。

没有真凭实据,仅凭几句醉话就要断一个人的生死,未免太过草率。堂上的父母官不理原告:“先将李刈收押,等他酒醒再来问案。”

惊堂木落下:“退堂。”

李刈随后被带去后堂。

鸣琴堂。下午便有些冷了。

叶徊除了官帽,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失了体面的这生,哪里还像个读书人。大好男儿为情所困,成何体统!他踱到窗前打开窗户。

衙门里不能长期缺席主簿和县尉,他正要抬举几个当地的举子进县衙,随后便出了这样的事。心里怎能不窝火。

十二默默退出去,到厨房要了碗醒酒汤。

醒酒汤还不容易。辞辞一面准备一面同十二闲聊:“李举人真的为了给脉脉姑娘报仇杀了张知县么?”

十二摇摇头:“张知县的尸首都没见到,反正我是不信的。李刈一个文弱的读书人,要办成这件事,难。”

“也是。”辞辞说着,往扑腾的汤里撒了把白胡椒和醋,她浅浅地舀了勺汤试了试味道,酸辣刺激舌尖,吃了发汗,劲头很足。

“成了。”辞辞盛了醒酒汤,拿托盘端给十二。

十二接了,不敢耽搁地回到鸣琴堂,拎鸡仔儿似的提起李刈给他灌下去醒酒。李举人被呛得眼泪直流,眼神渐渐回归清明,瞪了眼前人片刻,又直挺挺地倒下去。

他闭上眼睛,自暴自弃道:“没什么好说的,是我杀了张士才。他不可能没有死。”

“泼醒他。”叶徊负手站着,居高临下。

一大桶凉水浇下去的感觉很不好受,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战栗,逼着他清醒。李刈恍惚间看到了心上人。

三月三女儿节那天,桃花灼灼,柳脉脉穿一身翠色的衣裙,神仙妃子一样立于船头,外罩的幜衣随水而去,一声一声唤他“李郎”。同行的女伴笑她大胆,她也不在意。

他站在岸边的人群里,听她弹唱诗经郑风里的篇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比桃花明艳。

他心中宜室宜家的女子约莫就是这样。合乎心意的就是最好的,他想。于是他踏出去,去应和她的曲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李郎。”这声呼唤就在眼前。

李刈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终于从地上爬起来。

“为了给脉脉报仇,我杀了张士才。他是个混账,是这世上最该死的人。”他说。

叶徊看着他:“张士才向来深居简出,纵使出行也有卫士开道,你是如何杀的他?”

李刈:“我不知道。恩公说他死了。”

叶徊察觉出蹊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亲眼见到他死了?”

“没有。”李刈摇摇头。

“那你见到他的尸首了吗?”

“没有。”

叶徊无奈:“那你又凭什么说,是你杀死了他?”

李刈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冰冷的简直不像人:“我叫恩公杀了他。恩公说他死了,他便是死了。”

叶徊便道:“你口中的恩公是谁?”

李刈一脸警惕:“我不能说。”

“张士才没有死。”叶徊叹了口气,“他的棺椁里另有其人,此事你该有所耳闻。”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十二身上。

十二放下手,接着道:“还有一个消息,日前那临川张家处置了张士才的遗孀玉氏。”

“那玉氏生性好妒,迫害了怀孕的外室,居然胆大包天藏在张知县的冢中。破坏了祖坟,张家还能放她安然归家,你当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因为,玉氏承认自己移走了张士才的尸首,悔恨之余表示愿意还回来。随后张家大张旗鼓地办了场安灵仪式,此事才算完结。”

“这样明显的欲盖弥彰你若是看不明白,便是枉为读书人了。”他这话说得极重。却有用。

李刈猛地惊醒。

他带着一脸地不可置信,口中自言自语:“恩公,骗我。骗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句出自《诗经·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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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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