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侧门旁,黎卉正跟白绒一起往外走,忽然听到一个男声:
“Inès(伊内丝)。”
这是黎卉的法语名,黎卉很少用,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没几个。
黎卉一听就知道这声音是谁的,便没有回头,并加快了步伐。但白绒不知道,还以为纳瓦尔认识黎卉,正诧异回头去看,却见纳瓦尔身后走来一个浅金色头发的男孩。
至于纳瓦尔,从他的步伐方向判断,似乎也是准备往外走。
阴雨的黄昏,天色极暗,给人一种提前进入夜晚的错觉。白绒眯起眼,视线与纳瓦尔交汇的瞬间,对方礼貌地点了点头:“Bonsoir,mademoiselle Lee(晚上好,黎小姐)。”
这一声简单的招呼,引来黎卉惊讶的目光。
很明显对方是在对白绒打招呼。
白绒干咳一下:“你好,纳瓦尔先生。”
黎卉怔了怔,开始回想白绒讲过的博物馆一事。奥托转头问纳瓦尔:“你认错人了?”
雨幕中,纳瓦尔的助理远远赶来,抵达拱形门外的长廊下,撑开一把黑伞,提醒道:“先生,司机将车开到路边了。”
纳瓦尔点点头,再看一眼白绒,对奥托道:“我想,我没有认错,这位正是黎小姐,你上次给我请的——专业——博物馆中文讲解员。”
「专业」一词令白绒心虚。
奥托的视线在两个女孩间来回移动,没想明白。
黎卉却明白了。
黎卉拉着白绒就要走,但奥托那高大的身影立即挡过来:“这么久不见,你仍然一直躲我?伊内丝,这好像不符合‘普通朋友’应有的关系。”
“我从不跟猴子交朋友。”
奥托皱眉:“你打招呼的方式就是直接骂人?”
“可你确实没进化完全。”
白绒在旁边无话可说。
她隐约能记起两人当初分手的原因。黎卉劝这母语为德语的男友在法英两门语言中至少熟练掌握一门,这样恋爱沟通才不成问题,无奈这男友语言学习能力低下,要学好一门外语简直难上天,尤其还是学法语,那么只好分手了——这是黎卉单方面的说法,很离谱,应该是假的。
再说,刚才听来,对方的法语目前还不错。
两人争执了好几句,顺便把博物馆的事搞清楚了,最后,以黎卉讽刺一句“我并不知道博物馆是你家的,否则,我绕开半个巴黎都不会经过那里”结束。
黎卉与奥托不欢而散,一个回到宾客人群中,一个出去开车了。
白绒站在原处等待。
她从雨幕中撤回视线,见纳瓦尔正在看着她。
“……”
男人站在门旁,披一件灰色大衣,衣服色度跟阴云天空一个样。连半张脸也在昏暗的天光下隐入灰暗。
没有对话。
他并不问点什么。
白绒略感不自在,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那目光里藏匿的一点点轻蔑总是令人无法忽视。
她想,对于上次的“欺骗”行径,他应该是不屑与她计较。
呵,白绒了解这类人,身份「高贵」的法兰西贵族后代。尽管贵族时代早已成过去,只剩个空头衔,他们骨子里仍流淌着骄傲的血液,生活中处处保留繁复冗余的礼节。这类人看起来友善温和、优雅高洁、有教养,但并不接地气。
“嘶……”
冬雨十分潮湿,掀起宽广草坪上夹带草木香的凉意,白绒裹紧了大衣,感觉礼裙下摆与高跟鞋之间那裸露的部分冷得酸疼。这门口位于风口,风呼呼钻进她围巾下的颈窝。
纳瓦尔正要往外走,却又在助理的伞遮过来前停步,问她一句:“这位小姐,既然您不姓黎,那么,请问您本来的中文姓氏是什么?”
白绒立刻答:“白。”
“白小姐……好的。”
白绒没想到,这法国人第一次念她的姓氏,“bai”的发音、音调就非常标准,乍一听,她还以为是一个习惯说普通话的中国人在喊她。
这时,杜兰太太过来了。
由于杜兰太太出现,纳瓦尔转头对助理示意稍等片刻。
助理递过伞来,先走开了。
“真是遗憾,先生,您因为商业应酬而错过接下来的派对……今晚可是有神秘嘉宾——当红女星演唱成名香颂呢。”杜兰太太摇头叹气。
“我也深感遗憾,杜兰太太,希望今年夏季您能抽出时间来波尔多,参加我们的葡萄酒活动季。”
中年女士笑了笑,转过脸来,看向白绒:“嘿,莉莉安,您在等Lee?”
白绒点点头:“是的,她马上要过来了。”
白绒想了想,瞥一眼纳瓦尔,再低声对杜兰太太道:“抱歉,杜兰太太,对于演出上给你们造成的不便,我真是十分惭愧,希望下次能……”
对方轻抚她肩膀:“不,请不要这样说,能请来MNH的获奖者——像您这样优秀的青年演奏家,那是我们的荣幸……这还多亏了Lee,否则,我们怎么能约到您的演出呢?”说着,又转头问纳瓦尔,“先生,您是否听说过这位小姐?可惜您今天来得晚,大概没听到《梦幻曲》,这位小姐对演绎浪漫主义风格可是十分擅长呢。”
说到这里,杜兰太太显得有些激动,顺手挽住白绒的胳膊,继续对纳瓦尔道:“您知道她师从格鲁伯吗?噢,我无法忘记,两年前她来巴黎的一场音乐节演奏帕格尼尼《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时,那种触动真是强烈到再也不会重来了。那时她才刚展露才华,就像乍现的流星,可惜——噢,莉莉安,我是说,您最近似乎不再那么活跃了,也很少参赛……是吗?”
面对投来的两双目光,白绒愣住片刻:“去年我只是因为个人私事耽误了时间,才会错过PG大赛的决赛。这是暂时的,以后还会有别的比赛……”
“什么私事呢,小姐?”一旁,纳瓦尔突然出声。
白绒:这……
真神奇,仅半秒时间,纳瓦尔似乎已知她不想回答。
他看向杜兰太太:“听起来,这位小姐很厉害。”
“当然!”杜兰太太对于夸赞白绒显得很积极,“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像她这样拉琴,好比月色洗丽却又狂风骤雨的夜晚,两种截然不同的表达出现在同一把琴上,强烈又恬静,这真特别。”
白绒摆摆手,下意识接一句中式法语:“哪里哪里。”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您称赞过度了,我只是一个平庸的提琴手,格鲁伯先生常说,我太年轻而不懂得演奏上的克制。”
但对方直接就跳过她客套的话:“我想,小姐,以您对《梦幻曲》的诠释,您一定很喜爱舒曼?”
谈到舒曼,白绒的话忍不住多了几句:“是的!舒曼就像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他的音符永远富有童真的诗意,很少有人写的曲子能像他那套组曲一样,几乎重现了世上每一位听者的童年时刻。”
杜兰太太点点头,投在她脸上的眼神变得悠远:“您很勤奋,也很有天赋,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小提琴独奏家,我看好您。”
白绒笑笑:“其实,我并不够勤奋,运气倒是帮了我许多……”
纳瓦尔目光一转,落到她的围巾上方,那纤细脖颈上黯淡的伤痕处。
印象中,那类伤疤叫做“琴吻”,刻苦练过小提琴的人都有。
于是,在白绒的视线中,对方似乎是冷笑了一下,再平静地问:“这位小姐是在暗示,您其实不靠勤奋努力,更多是凭天赋将小提琴练好的?”
白绒:“……”
白绒:我没这么说。
杜兰太太也加入这“玩笑”,打趣了两句。这时,黎卉终于撑伞踩过一地雨水赶回来了,车已停在不远处的公路边:“走吧,绒绒!”
“啊,Lee!你今晚要与我们美丽的新娘拍合照,你忘记了?莉莉安,让我想想……不如——让这位先生顺路送您回家?他现在正要回市区。”杜兰太太双眼一亮,立即看向纳瓦尔,“您方便这样做吗,先生?”
白绒抢先接了话:“不、不用,我是回拉丁区——”
“这位先生正要去那边呢。”
“真的不用,杜兰太太,我想,或许我可以等稍晚些再与Lee一起离开……”白绒反复强调,以便让几人都能看出坚决来。
不过,任何一位绅士,都会在此时出声表示愿意顺路送一位女士回家,哪怕是客套一下。
白绒能判断出来,对方顿了顿,出于风度询问她:“小姐,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顺道送您?”
“真的不用,我……”
她还没回答完,瞥见那萨克斯男孩加布黑尔的身影远远出现,正往这个方向走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
杜兰太太沿她的目光看一眼:“噢,我儿子的朋友加布黑尔也告知我要提早离开,真是可惜,今晚他在市区有独奏音乐会的演出,也不能留下来参加派对。诶?或许……”
白绒立刻看向纳瓦尔。
此时,后者的手掌已托住伞柄,正要撑开,脚步转向台阶。
他似乎是准备等她拒绝完就走掉,身体已做出转身趋势,却听到她说——
“那么,谢谢您。”
纳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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