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是知道的,他早就料到了。
但是借王吁两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问。
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卫则无回过头,无声地审视他,王吁为自己的怂性羞愧,慌张地关上窗。
饭菜端了进来,王吁终于等到个搭话的契机,他踱步到门口,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大仙,请用饭。”
话一落地,王吁意识到自己蠢过了头。他是喝西北风啃山石头的大仙,需要吃饭吗?不需要。倘若需要的话,也是像传说中的妖怪一样吃人不眨眼。
这是把自己往虎口送。
好在卫则无并没有出言搭理,也许装作没听到他的糊涂话,仍是低头看书。
王吁心生尴尬,以吃饭来排解。
养了几天病,日日清汤寡水没个滋味,此刻看到桌上鲜明的菜色,不禁食指大动。然而没吃多久,他的眼睛就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一个没控制住,又飞到了外面卫则无身上。
子曰食色性也,平心而论,这大蟒妖化成人形的模样并不奇形怪状,除了说话不怎么中听外,也没有呲牙咧嘴,凶神恶煞,可以说很对得起看官了。
王吁没见过活的妖怪,看他言也新奇,行也新奇,这几日的各自相安给了他贼胆,拿看过的志怪杂谈中那些各色妖怪跟这眼前的比照起来。
异闻多半为了俗人博个乐子,没什么正经内容可言,他旖旖旎旎地回想了半天那美貌花妖狐鬼与夜读书生的风流韵事,神思骤然被这青衣蟒妖一扯,想起来以前似乎乡里有个传闻,说某村某落现一长发女蛇妖最爱啃书生脑壳……
王吁咬到舌尖,疼得抽了口气。
这回卫则无没忍住,这小子鬼鬼祟祟实在可疑:“有事?”
看你两眼,至于么,你又不缺块肉少层皮!
王吁面上不显:“下饭。”
这话诚然不虚,秀色若当真可餐,卫大仙看一眼能下一碗白饭。
卫则无别过头,显然是为搭理他深深地后悔了。
王吁不在意,难得能噎到对方,高兴得饭都多吃了半碗。
吃完还将另一个碗里也撒上些许米粒。这些掩人耳目的招数都是卫则无告诉他的,一个不食五谷的人比逃犯更值得深究。
王吁的求知欲不算旺盛,知道太多没好处,能活命就成。其余的,卫则无不说,他也就不提。
现在王吁忧虑的,是他自打见到卫则无起就惆怅的一件事。
钱。
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固然很好,可是他不敢细想,结账时会是何等光景。
总不可能让卫则无变个大金元宝给他吧。
穷鬼王吁时时记挂着他落在事出那家旅店的盘缠和行李。上次被老板娘一吼,不仅没拿回东西,反被抓进了大牢。他得想个办法,否则霸王店一住,他又得多一项罪名。
正当思考着如何开口时,窗外一阵嘈杂,他向那方向望去,接雨的人群移到了别处,汇聚一起谈论着什么,没有注意到人堆中围住的布告。
眼睛黏在书上的卫则无终于肯抬起头,让王吁不禁好奇这是本什么样的书,能让他看的如此入神。
不多时,卫则无推门而入,王吁随口问他:“那些人说什么呢。”
“你啊。”他答。
“我?”
“哦,不,不是你。”他顺手把书丢到桌边,王吁瞥了一眼,不是什么正经书,是一册流传甚广的民间话本,讲的是百
年前的一桩奇谈,经后人添油加醋,改编得神乎其神。
没想到妖怪还爱看这个。
就在他脑中还胡乱想些有的没的时,卫则无发话了:“监察使抵城,提走了罪犯。”
王吁整个人耸然一惊,从悠悠云端摔到了地面上,跌了筷子,“罪犯?我?”
他慌乱地东张西望,不知道是该收拾细软跑路还是站在原地等人上门来拿,再三审七判还他个清白。
“别忙活了,算你运气好,捡回一条小命。”卫则无不紧不慢地坐下。
王吁弯腰把筷子捡起摆回桌面,磕磕绊绊地说道:“他们……他们……”
“几个寒门士子在客栈买了江湖贩子推销的药酒,说是那酒喝了……唔,有特殊效用。结果不小心把自己喝死了。毕竟是举人,不能死得太难看,这事得有人担着,便抓了几个酒贩子,治了客栈主家失察之罪。”
王吁收拾碗筷的动作一停。
“不对,我看见火光前,听得他们说要去个别的地方喝,况且我在司狱中见过一个同乡的尸身,连个全尸都没落下,死状十分诡异。怎会跟什么酒贩子扯上干系?”他问。
卫则无像是听到了一个稀奇笑话:“王公子啊王公子,何必这么较真呢,你是怎么进大牢的,他们就是怎么被提走的。”
王吁摇首:“那不一样,抓我是因为我可能是妖怪。可他们都是无辜百姓,并州的人不会信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一定是无辜百姓,”卫则无道,“说不定其中真藏了祸根。”
“那其他人……”
“也活不成。”
绕来绕去,没有任何分别。
王吁默然:“原本该死的人是我……”
卫则无揶揄:“事到如今,你不会以为他们真有胆子去捉妖吧。丢了一个神叨叨的你,说不定他们更开心。”
王吁说不出话。
“那个什么都没验出来的仵作,”卫则无坐下来,在王吁的等待中说出那个他所不愿听闻的字眼,“死了。”
“没人希望这事跟妖有牵扯,哪怕是自欺欺人。你做人做了也有些年头,这个道理却不懂么?”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明面上摆着又是另一回事。
王吁在他对面缓缓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握着那杯茶良久,却没有要喝的意思,温度沿着瓷盏蜿蜒过掌心,王吁缓缓蹙起眉,杯中有一抹青影,与茶水相映成碧。
整件事透着数不清的疑点和怪异。
“多谢大仙提点。”他喃喃道。
“大仙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他望向卫则无,心底揣测万分。
“别这么看着我,王公子。”卫则无笑了笑,“是妖怪,但,不是我。”
“你知道是谁干的?”王吁吃了一惊,这果然不是巧合,他站起来仓促地问,“你认识他?”
卫则无轻轻瞅了他半眼,嘴角讥诮:“说不认识,你就信了?”
这可就难说了,王吁揉揉眉心:“非我不信你,但你此行究竟为何呢?大仙。”
王吁想了很久,没想出卫则无到底干嘛来的,总不可能是专程来救他的,脸得要。
他猜了又猜,估计这妖怪就是下山游玩一趟的,顺带过把劫狱的瘾,毕竟东山那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活人死人都呆不下去。
卫大仙说:“日子无趣,找点事做。”
王吁再叹,这事找的,人命案子啊。
心中不安犹甚,思量再三,他起身将手中凉下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犹豫着说:“我还是得去一趟司狱。”
“上赶着送命?”卫则无盯着他,“你想认罪,他们未必想抓你。”
刚刚平息下去的妖案,没人希望再起波澜。
“并州客栈里的人并没有做错什么,若我这个亲历者尚可侥幸留得一命,岂有坐看无辜之人就这么白白丧命的道理!”王吁死心眼地道。
“那你大可放心。”
王吁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下半句不会是好话。
“这会儿,人早就死透了。”
王吁听了这话,愣怔半晌,只得苦笑:“你要我信一个妖怪?”
恰好落在他山头,又恰好被他搭救,再恰好被他劫狱,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纵使有,也落不到他头上。
王吁自认好运从来没眷顾过他,倒霉事却总不缺一份,此时死里逃生才知人命微浅,不再理会平日的顾忌。
卫则无没说话,脸色阴沉下来,王吁见过他笑得各有各的冷嘲热讽,此刻翻脸却也坦然无惧了。
死就死吧,他想,谁让我倒霉。
“不容易啊,跟我这个妖物打交道这么多天,辛苦你了,”卫则无冷冰冰地一笑,戳破了他那点心思,“害怕了?不装憨了?你不妨再向我讨个饶饶你小命,告慰你那祖宗牌位。”
“可我这样走了,算什么呢。”他问。
“王公子,你得明白,”他十指未动,门窗却像被看不见的线拉扯,一律在身后闭拢。目光随之沉沉地压过来,“我不跟病患计较,不代表你可以不识好歹。”
王吁低头躲避,尽力不使自己的难堪显露无遗,他垂袖施礼:“大仙之恩没齿难忘,在下无以为报。”
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他生平夙愿,若无命赴考,又拿什么来还他。
卫则无静静地看着他,神态勘不出悲喜。
二人沉默许久,俱不言语,王吁只觉他目光犹如刀刃,几乎要把自己割开切碎了,竟然沾染了一丝几乎可称仇恨的意味。不禁疑惑,他与这人又有什么孽债,值得彼此再三逼迫,来往不绝。
最终听见他自哂了一声,翻手拉开门。
王吁诧异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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