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梦回

凤临朝元和三年,皇太女宋祁十岁生辰。

女帝宋承锦下诏大庆三日,宴飨群臣。于是生辰宴第一日,太极殿内群臣毕至,热闹非凡。一时皇城上下灯火通明,煌如白昼。

唯有太液池边疏疏月光,落于水边一丛山茶上,照映出花丛下那模糊瘦小的人影。

“呜呜……”

宴席喧哗声遥遥传来,使本就不清晰的呜咽声时隐时现。太液池边亦无人巡守——宫中侍从均忙于宴席之事,一时竟未有人发现那瘦弱哭泣的孩童。

“喂喂。”

花丛下的孩童仍将头埋在腿间,呜咽着未听见这声呼唤。

“喂,你在哭什么呀?”

那声音陡然提高,呜咽声伴随着“嗝”的一响戛然而止,显然是哭声的主人被这意料之外的搭讪吓了个激灵。

花丛下那瘦小的人儿泪眼朦胧的抬起头,睫角被眼泪打湿,洇在眼中影影绰绰看不清眼前之人。

他抬手揉了揉红红的眼睛,鼓起嘴怒瞪向来人,却见着是一身量不足五岁的小童,粉颊圆眼,身着一套藕粉色袄裙,头上扎了两个小发髻,上头簪着两朵粉色纱制珠花。她手执一支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残荷,两相辉映,颇似这太液池中的荷花成了精。

他惊疑未定,不知是否遇见了什么精怪,便与这小女孩一时无言地大眼瞪小眼。

这哭泣的小人儿正是时年七岁的周忱。他自五岁开蒙,两年来熟读《论语》《孟子》,终于今年依诏进入东宫,正式成为皇太女伴读。

见来人面生,他记着母亲嘱咐他“谨言慎行”,收了眼泪,哽咽道,“我,我方才摔了一跤,疼得很。一时难受便哭了。”

那小女孩看了看他脚下泥土,“噢”了一声,懵懂问道,“可是你身上没有泥土呀?”

周忱没想到这小女孩看似无知,却心思如此细腻,将自己问得一时哽住无法应答。又想到自己方才在宴席上被众人排揎,悲从心来,又是“哇”地哭了出声。

小女孩见他毫无预兆地哭出声来,更是好奇,攥着手中残荷蹲了下来看向他的小脸。

上下打量了片刻,小女孩劝道,“我知道了,你是宫里的内侍,定然有人欺负了你。你别哭了,我与爹爹走失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找爹爹?我爹爹和陛下很熟,到时我要陛下狠狠惩罚欺负你的人,替你出气!”

听见“内侍”二字,周忱更加委屈,一时间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女孩见他如此倒也不劝,索性一同坐在花丛下,把玩起手中残荷。

一盏茶的功夫,周忱哭声方歇。

见小女孩仍坐在自己身边,他瘪了嘴吞了吞口水,嫌弃问道,“你还坐在这干什么?”

小女孩抬头理所当然答曰,“我刚刚说了呀,我和爹爹走失了,求你带我找爹爹去。”

周忱听了这话没再哭,气闷道,“我不是内侍!”

此言既出,周忱便自知失言,有些后悔。

自四岁宫宴时,女帝一句“周家儿郎不俗”的评价,满上京已是无人不知周忱。若是寻常官家子女,只凭这句话,应当便知晓他身份。

但眼前小女孩闻言,却是惊讶不已。

“啊?”这凤临朝自女帝登基以来,还未听说过男性臣子。方才宴席间亦全是女子,故而小女孩讶然,好奇地又打量了周忱片刻,方问道,“这儿的男子都是内侍呀。那你是什么人?”

周忱见话已至此,小女孩仍神色天真,不似高官内眷,心下防备已卸下大半。想到方才所受委屈,心中愤慨不已,便一本正经答道,“我是皇太女殿下的侍读,未来是要入朝为官的。”

“噢……”小女孩听了,果然不与旁人般一同耻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人静坐半晌,见周忱没有带自己去寻人的动静,小女孩索性又问起,“既然你要入朝为官,那你一定很厉害了?方才为什么哭呀?”

“我……”周忱一时犹豫不敢言。但转念一想,若是此事回家说与母亲听,她一定会训斥自己软弱不争、不堪大用。既如此,还不若与这素不相识的孩童一吐为快。

想到此处,他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方才在宴席上,她们都嘲笑我,说我身为男子,妄图读书做官。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小女孩歪着小脑袋,眼睛眨了眨疑惑道,“可是你已经是侍读了呀,为什么她们要这样说?”

不等周忱回答,她又说道,“你身为男子还能成为皇太女侍读,不是更说明你比她们都厉害吗?”

往日母亲说及此事时,都只强调“必要比旁人都强,勿要丢了周家脸面”,如今这句话倒是第一次听,顿时令他腰杆子都直了些。

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未出声,瘪着嘴巴低头思考片刻,他又叹了口气说,“可是,她们说都是因为陛下偏爱我,才如此照拂我……”

小女孩听到这里略有些不耐,站起身踢了踢有些微麻的腿,“哎呀,为何要钻牛角尖?我爹爹说了,旁人说了甚又如何?只做自己想做的不就可以了?”

周忱仰起头看她,听了这话有些发愣。

只做自己想做的?

小女孩问,“你想做侍读、想做官,旁人嘲笑你,你就做不得吗?”

周忱摇摇头。

“那就去做呀。旁人笑你,你生气就反击。陛下不是偏爱你吗?那就找陛下惩治她们!”说到这里,她挥起小拳头打了两下空气,“或者跟她们比一比,究竟是不是真的厉害,不就可以了?”

周忱眨眨眼,明明这个小女孩比自己还年幼许多,小奶音里染上一丝不服输的气势,让他一时感觉对方似乎比自己还成熟些许。

他点点头,似乎想起一件要紧事情。

宫宴都是女子官员携了家中孩儿前来,今日他就是跟着母亲英国公进的宫。为何这个小女孩说自己和爹爹走失了?

而且她似乎也完全不知宫中情形。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小女孩手中残荷,越发觉得她行踪诡异。

于是便开口问道,“今日阖宫都在太极殿宴饮,此处离大殿颇有些距离,为何你会走到此处?”

小女孩举起荷花,跳起来开心道,“我与爹爹住的地方没有荷花,我方才听宴席上人说这太液池的荷花开得甚好,就想带两支荷花给爹爹看。”

周忱听了“开得甚好”四个字,又看了看她手中仅剩几瓣又蔫了吧唧的荷花,无语道,“这满池荷花开得甚好,为何独独要摘一支残荷?”

小女孩抬头看了看,嘟囔道,“因为我太矮了摘不到里头的荷花,而这支恰好躺在路边……”

周忱“噗”地笑了出声,站起身道,“那我帮你摘一支吧,然后带你找爹爹去。”

“真的吗?”小女孩听了,咧了嘴嘻嘻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开心道,“谢谢大哥哥!”

周忱于是拍拍衣服站起身,越过那丛茶花圃,走到湖边。左右打量了下,他挑选了一支亭亭玉立、花冠最大的粉荷,伸手攥住了粗壮的茎秆。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要旁边那一支?”他正要使力摘下,忽听着小女孩声音响起。

他回头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支含苞待放的荷花,花苞状如一颗饱满的水滴,将那花茎都压得弯了下来。

他有些疑惑,“你想要这一支?可是这朵花还没开,不如我手中这支好看。”

“就要这个!”小女孩坚定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喜欢没开的,我要将它带回我和爹爹的家去,自己努力将它养到开放!”

周忱听了,小小的心中隐隐有些触动。他点点头,松开了手朝向那一朵未开放的荷花苞伸去。

那支荷花离池边更远一些,他屏了气踮起脚,就在差一点够着时,听见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囡囡,你在哪?”

“爹爹!是爹爹的声音!”小女孩在周忱背后惊喜出声,随即叫道:“爹爹!我在这呢!”

不等周忱回头,便听见她“刷”地一声从茶花圃中钻过去,脚步声逐渐远去。

“哎!你的荷花!”周忱总算够着那支荷花花苞,再回过头急急唤着,却不见小女孩踪影。

只是那茶花树上,似乎有一朵荷花粉色的小花盛开了。

此时接近中秋,怎会有茶花?

周忱心下疑惑,缓缓走近了才发现,茶花树上嫣红滚圆的花苞仍三三两两挂在枝头,随着秋风悠悠然摆动,仍未有一点要开放的意思。

而那粉色小花在茶花树中显得便有些格格不入了,“花瓣”轻飘飘、半透明,在风中颤巍巍地煞是可爱。

这哪里是什么茶花?分明是方才那“小荷花精”的粉纱头花。

这小女孩,弄丢了头花,也只拿了支残荷就慌慌张张跑出去找爹爹,一会回过神来,恐怕要哭了。

还是都拿去交还给她吧,顺道谢谢她。经她这么一劝一闹,自己也完全不伤心了。

周忱如是想着,伸手摘下那朵头花,另一只手攥住方才刚摘下、还带着水珠的荷花苞,向太极殿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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