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使不得”与“使得”

第二天清晨,雨虽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沉的,像一块洗不掉的灰布蒙在头顶。筒子楼前的水洼映着铅灰色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和煤灰味。姥姥几乎一夜没合眼,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念头。她早早起来,给小榆儿煮了碗鸡蛋挂面,看着孩子背着小书包和楼下的伙伴汇合走远,就立刻揣上那张特意留出来的五块钱,脚步匆匆地再次走向巷子口的小卖部。

小卖部的玻璃窗上还凝着昨夜的雾气。老张头正在门口扫积水,看见姥姥,叹了口气:“婶,您这……是为栓子家的事吧?”

姥姥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那部红色的电话机前,把五块钱放在柜台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老张,还得麻烦你,再拨个电话,还是昨天那个号。”

“成。” 老张头二话不说,放下扫帚,拿起油腻腻的电话本和秃头铅笔。拨号的过程依旧缓慢而沉重,“咔哒…咔哒…嗡——”的机械声在安静的早晨格外清晰。姥姥双手交握放在身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一次,电话接得很快。听筒里传来他婶儿沙哑而疲惫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有小孩子压抑的咳嗽声:“喂?哪位?”

“他婶儿,是我。” 姥姥赶紧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家里都还好吧?栓子……他咋样了?”

“大姐啊……” 他婶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哭过,“栓子他……他昨晚回来就发起了高烧,说胡话,折腾了一宿……刚吃了药睡下……”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无尽的心酸,“孩子……孩子也是,知道家里难,早上起来一声不吭,背着筐出去打猪草了……眼睛都是肿的……”

姥姥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必须把那个想法说出来。

“他婶儿,你听我说。” 姥姥握紧了听筒,仿佛要给它注入力量,“我昨晚……想了一宿。小石头读书是大事,咱不能让孩子的心气儿就这么断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隐约的咳嗽。

姥姥加快语速,把盘算好的想法一股脑倒出来: “你看这样行不行?让小石头……住到我这儿来! 地方是挤点,收拾收拾搭个板床,孩子能睡!吃饭就是多添一碗水的事儿!县一中离我这儿不算太远,巷子口有公交车直达校门口,买个学生月票,花不了几个钱!这可比住校省下一大笔住宿费啊!”

她一口气说完,生怕中间被打断就泄了气,然后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姥姥以为是不是断线了,忍不住“喂?”了一声。

“大姐……” 电话那头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终于再次传来表舅妈的声音。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又像绷紧到极致的弦,颤抖得厉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哭腔和一种几乎不敢置信的惶惑,“您……您刚才说啥?让小石头……去您那儿住?” 她像是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在巨大的绝望边缘忽然看到一丝微光,却又害怕那只是幻影,“这……这怎么使得啊!老天爷!”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本能的、根植在骨子里的不忍,“您拉扯小榆儿一个娃,孤零零的在这城里,起早贪黑,买菜做饭缝补浆洗……哪一样不靠您这副老身板撑着?这已经够……够不容易了!我们怎么能……怎么能再往您肩上压担子啊!这不是……这不是剜您的心头肉来贴补我们吗?” 他婶儿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对姥姥艰辛处境的深切体恤和无法承受这份情义的巨大压力。她想到姥姥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想到小榆儿,只觉得这恩情重如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使得!怎么使不得!” 姥姥立刻斩钉截铁地打断她,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家长威严,更像是在给慌乱的亲人吃一颗定心丸。她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弟妹惊慌失措、连连摆手的样子,心头的怜惜更甚,语气却愈发坚定有力,像磐石般不容动摇: “你听我说!我是小石头的亲姑奶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血脉!” 她刻意强调着这层斩不断的亲缘,“一家人不说那生分见外的两家话! 孩子有出息,能考上县里的好学堂,那是老天爷给咱家开眼了!是咱全族全家的盼头和指望!我这把老骨头是没多大用场了,可还能动弹!多照看一个孩子,添副碗筷的事儿,累不着我!” 她刻意轻描淡写着自己的付出,“你算算这笔账:孩子住到我这来,那笔要命的住宿费不就能省下来了吗?省下的就是实打实的钱!你们再想法子凑凑学费书本费,那压死人的担子不就能轻一大截吗?栓子的病也能好得快些,不用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了!” 姥姥句句都在替表舅一家精打细算,点明此举最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仿佛接纳小石头,反而是帮了她自己一个大忙。

“可是……大姐……” 表舅妈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姥姥那句“栓子的病也能好得快些”像一根针,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担忧和柔软。她何尝不知道这是眼前唯一的生路?可她更怕啊!怕城里样样要钱,怕半大小子吃垮了姥姥那点微薄的家底。 “城里……城里啥不金贵?柴米油盐,针头线脑……样样都要钱!” 她急急地说,仿佛要说服姥姥收回这“危险”的提议,“小石头正是长个儿抽条的时候,半大小子,那饭量……您是知道的,‘吃死老子’的老话可不是白说的! 他去了,不是给您添……添天大的窟窿吗?您拉扯小榆儿已经够难了,我们再……再把这‘饿痨鬼’塞给您,我们……我们这心里头……跟滚油煎似的,怎么过得去这道坎儿啊!” 他婶儿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姥姥经济状况的深切忧虑和对儿子可能成为“负担”的极度不安,这份“过意不去”,远比接受帮助本身更让她痛苦。

“负担?啥负担?” 姥姥故意把声音拔得老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和爽朗,仿佛在驱散电话那头沉甸甸的阴霾,“不就是锅里多抓一把米,蒸笼里多添一碗水的事儿吗?咸菜疙瘩、萝卜干咱自己腌的,管够!再说,小榆儿一个人也孤单,有个哥哥做伴儿,跑跑跳跳,家里也热闹,我这心里头也欢喜!” 她再次将“负担”转化为“热闹”和“欢喜”,“这事儿啊,我看就这么定了!” 她不容分说地拍板,“等栓子退了烧,身子骨硬朗了,你让他赶紧给我来个信儿! 定下小石头哪天来,让栓子送过来” 姥姥甚至把后续问题都安排妥当,细致入微,彻底堵住了对方推辞的余地。她就是要用这种不容置疑的“家长做主”的姿态,卸下他婶儿心头的千斤重担。

“大姐……” 他婶儿在电话那头再也抑制不住,泣不成声。那哭声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是绝处逢生的巨大感激,是给至亲添了天大麻烦的深切羞愧,是对儿子前程的忧心暂时得以缓解的酸楚希望,更是对姥姥这份雪中送炭、掏心掏肺情义的肝肠寸断。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几个字,带着血泪般的分量:“我……我替栓子和小石头……给您磕头了……谢谢您……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我们家……这辈子都记着您的好……”

“行了!快别瞎说!什么恩德不恩德的,折我的寿!” 姥姥的眼眶也猛地一热,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声音却放得异常温和而坚定,“咱是一家人。让孩子把书念好,将来有出息,堂堂正正做人,比啥金银财宝都强!比啥虚头巴脑的谢都强!” 她再次强调“一家人”,将这份沉重的情义归为最本分的亲情。“家里有啥实在过不去的坎儿,甭管是钱还是力,再打电话来!天塌不来!” 她给弟妹吃下最后一颗定心丸,“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栓子安心把病养好!身子是根本!听见没?” 临了,她依旧不忘叮嘱照顾病人。

挂了电话,姥姥握着还有些温热的听筒,久久没有松开。手心里全是汗。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无数的困难等着——收拾屋子、准备床铺、跟小榆儿说、还有那依然像山一样压着的学费……但至少,她为那个绝望中的孩子,也为那个被压垮的父亲,推开了一扇透着光的门缝。

“婶,说成了?” 老张头小心翼翼地问,递过来一杯热水。

姥姥接过水,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下去,似乎也冲淡了些许疲惫。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无比坚定的笑容:“嗯,说成了。孩子……能来念书了。”

一缕微弱的阳光,挣扎着投射下来,照亮了小卖部门前那一小片湿漉漉的水泥地。虽然依旧阴霾重重,但毕竟,天开始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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