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榆儿曾掰着手指头,偷偷期待过哥哥的到来。她想象中的哥哥,能爬树上房,能带她去巷子口买最甜的冰棍,能在她被坏孩子欺负时,像英雄一样挡在她前面。那阵子,她简直变成了个小话痨,整天围着姥姥叽叽喳喳。
“姥姥,哥哥啥时候到呀?”
“姥姥,哥哥爱吃甜的吗?我把过年剩的糖瓜都留着呢,藏铁盒里了!”
“姥姥,他会不会翻跟头?我们学校王小明他哥就会翻,可厉害啦!”
“姥姥……”
她甚至把自己认为最宝贝的东西都精心归置了起来——几颗光滑的鹅卵石、一张印着孙悟空的闪卡、还有一小盒没舍得吃完的冰糖。她把它们统统藏在自己枕头底下的小布包里,心里盘算着等哥哥来了,要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他看,和他分享。这种热切的期待,让那个叫“石头”的哥哥终于踏进家门时,她反而一下子羞怯起来,猛地躲到姥姥身后,只探出半张红扑扑的小脸,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哥哥。
可他太沉默了,又黑又瘦,一点儿也不像她想象中那个会带着阳光和笑声闯进来的英雄哥哥。他更像一根被风吹雨打过的、沉默的芦苇,低垂着,仿佛承载着许多她看不懂的重量。小榆儿枕下那个藏好了宝贝的小布包,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分享的意义。
而且,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他一来,就动了她最最不能碰的东西。
那是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布娃娃。裙子的颜色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模糊的、灰扑扑的底色;头发也乱糟糟地打了结,甚至少了一只眼睛。可在小榆儿心里,全世界的珍宝加起来,也比不上它的一根手指头。
那是妈妈最后清醒时留下的味道。是妈妈被酒精控制的后,难得清醒地倚在床头,用那双颤抖却温柔的手,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娃娃裙子上那些歪歪扭扭、色彩不均的小花,是妈妈眯着模糊的眼睛画的;里面塞的棉花,是从妈妈自己枕了多年的旧枕头里小心掏出来的,仿佛还残留着妈妈发间那点稀薄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掩盖了那些日子里刺鼻的酒味。
每一个夜晚,小榆儿都紧紧抱着它。她把脸埋进去,努力地嗅闻,试图从那一点点即将消散的、干净的气息里,打捞起那个曾经温柔哼着歌、会用脸贴着她额头说“宝贝不怕”的妈妈,而不是最后那个被酒精吞噬、陌生而痛苦的影子。这娃娃是妈妈留给她的、关于“爱”的最后的、干净的证据,是她对抗整个世界孤单的基石。
每一个想念妈妈的夜晚,每一个被雷声吓醒的瞬间,小榆儿只有把这个娃娃死死地搂在怀里,把小脸深深埋进那柔软的、带着陈旧气息的棉花里,才能一点点驱散心里的害怕和孤单,找到一丝安稳的睡意。它是妈妈留下的护身符,是她整个小小世界的基石,是她和另一个世界之间,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联系。
变故发生在他来的那天。小榆儿玩累了,把娃娃放在炕上就去喝水。石头哥哥拘谨地站在一边,目光落在那娃娃身上。他看到娃娃的胳膊处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的棉花都快漏完了。他记得姥姥叹气时说过一句:“这娃娃快散了,榆儿非得抱着睡,可咋整……”
一种笨拙的、急于想做点什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如果他能悄悄把娃娃修好,妹妹一定会高兴吧?这或许是他能送出的最好的见面礼。于是,他趁没人注意,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娃娃,飞快地藏进了自己那个旧化肥袋的最底下。他想等晚上,再悄悄求姥姥帮忙。
可他还没找到机会,小榆儿就发现了。她像往常一样想去抱娃娃,却扑了个空。
“娃娃?我的娃娃呢?!”她先是愣住,随即像丢了魂一样翻箱倒柜,哭声惊动了姥姥。“姥姥!我的娃娃不见了!妈妈给的娃娃不见了!”
全家人都帮她找,可哪里都没有。极度的恐惧和悲伤淹没了她。突然,她猛地想起一个细节——下午,那个新来的哥哥,好像就在炕边碰过她的娃娃!
她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到他面前,眼睛哭得通红,厉声质问:“是不是你!你拿了我的娃娃!”
石头哥哥猝不及防,脸唰地一下白了。娃娃还破着,躺在他的袋子里,他根本拿不出来。他嘴笨,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团混乱,更怕此刻拿出那个坏掉的娃娃会让她彻底崩溃。在巨大的惊慌下,他只剩下本能——沉默,和躲闪的目光。
这沉默,这心虚的表情,在小榆儿眼里,成了最确凿的罪证。
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念头像根毒刺,瞬间扎进了小榆儿的心:他抢走了姥姥的关注还不够,他还偷走了我的妈妈!他把我最后一点念想都夺走了!他是个坏人!小偷!
这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吞噬了所有最初的期待。所有因期待落空而产生的失望,瞬间找到了一个最坚实的、仇恨的靶心。她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像找到了堤口的洪水,轰然倾泻,有了宣泄的理由。
从那一刻起,哥哥不再是哥哥。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冲到他面前,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泪水,尖声哭喊:“是你!就是你拿的!你还我娃娃!你把妈妈还给我!”
她甚至攥紧了小拳头,用力地捶打在他的腿上,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力气发泄着被背叛的痛楚。当姥姥闻声赶来拉住她时,她依旧挣扎着,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反复就只有那一句话:“他偷了妈妈……他是坏蛋……我恨他……”
从此,那个沉默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无比可憎。她把他偷偷放在她碗边的炸糕狠狠推开;在他经过时,故意用肩膀重重撞他一下;晚上睡觉,她把枕头底下那个原本要送给他的、藏着小宝贝的布包抓出来,死死地搂在怀里,背对着他的方向,用全身心表达着抗拒。
从那一刻起,哥哥不再是哥哥,他是偷走妈妈的小偷。是她世界里,最不可原谅的入侵者和敌人。
而石头哥哥,僵立在原地,看着妹妹那双被怒火和泪水烧得通红的眼睛,那里面迸发出的恨意像刀子一样,恨不得将他撕碎。所有到了嘴边的解释——他想修好它、他想给她一个惊喜——瞬间都变得苍白无力,被他死死地咽回了肚子里,沉甸甸地坠在胃底。
他原本想小心翼翼地修复那份裂痕,却用最笨拙的方式,亲手砸碎了更重要的东西。巨大的愧疚和慌乱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他于是只能变得更沉默,像一头受伤的幼兽,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同时发了疯一样地想尽一切办法去补救。深夜,等所有人都睡熟了,他才敢就着窗外漏进的微弱月光,偷偷从袋底拿出那个娃娃。他找出姥姥的针线包,手指笨拙地捏着细小的针,试图将那豁开的口子缝合。可那软塌塌的布料和棉花根本不听使唤,针脚歪歪扭扭,反而把原来的口子扯得更大、更难看。他急出了一头汗,心里又慌又恨,恨自己的没用。
月光透过窗纸,在炕沿投下斑驳的冷白。当整座筒子楼沉入睡梦,小军才敢从墙缝里取出那个用油纸包了三四层的布娃娃。
他没有立刻动手。
先是翻出母亲做活儿剩下的碎布头,挑出两块最接近娃娃裙摆颜色的棉布。他把布头叠在一起,用铅笔轻轻画出一道裂口,然后捏起针——右手食指早已缠上厚厚的布条,可第一针下去还是扎进了指腹。他猛地缩手,把渗出的血珠抿在唇间,咸涩的味道漫进口腔。
就这样在碎布上反反复复练习。拆了缝,缝了拆,布面上渐渐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直到藏针法的线迹能完美隐没在布料纹理间,直到填充的棉花能恢复恰到好处的饱满。某个午夜,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有了记忆——穿针时不再看针眼,打结时指尖一捻就成。
可当他终于捧起真正的娃娃,指尖触到裙摆上那歪斜的小花时,练习时的沉稳突然消失了。针尖悬在娃娃胳膊的裂口上方微微发颤,汗珠顺着鼻梁滑落,在娃娃裙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太害怕了,怕自己不够完美的手艺,会进一步玷污这件对妹妹而言神圣的物品,怕这最后的补救机会,会毁在自己手里。
他放下针,走到窗前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玻璃上映出自己通红的眼睛,也映出院角那棵老槐树。
妹妹每一声带着淬毒般恨意的“讨厌你”,每一个甩开他手的动作,每一个看见他就立刻扭开、写满厌恶的脸,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心上。可他没有任何辩解,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甚至把这当作自己必须忍受的惩罚,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让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一丝一毫。
那个破旧的、此刻在他手里变得愈发残破的娃娃,从他本想献上的、换取一丝笑容的礼物,变成了压在他心口、夜不能寐的沉甸甸的罪证。他无声地、倔强地扛着这份名为“误会”的沉重枷锁,在妹妹日复一日的仇视中,孤独而艰难地跋涉,寻找着那渺茫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救赎可能。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番纯粹得好似容不下一丝杂念的心意,竟会结出如此酸涩的苦果。他原想小心翼翼地藏起那份残缺,为她修补出一份圆满的惊喜,却没想到,这笨拙的隐瞒本身就成了最大的伤害。
就在他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甚至开始想象妹妹收到这份“完璧归赵”的礼物时脸上可能露出的惊喜表情的某个午后,当他再次悄悄摸向那个自认为万无一失的藏匿角落——墙缝深处、旧砖块背后时,他的手指探进去,触碰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空荡荡的墙壁。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他不信邪地又往里掏了掏,甚至不顾指甲被粗糙的砖石刮得生疼,直到整个小臂都伸了进去,确认那狭小的空间里真的空空如也。
娃娃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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