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命运的讽刺之处在于,那个娃娃并非真正丢失。就在他上学的某个下午,仍在赌气的小榆儿偶然发现了他的“秘密基地”。出于一种“你藏我的,我也要藏你的”孩子气的报复,她气鼓鼓地将娃娃掏出来,转移到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更隐蔽的角落。她只想让他也尝尝“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的滋味。
就在他发疯般四处寻找、甚至准备冒险去掏垃圾堆时,躲在暗处偷看的小榆儿,原本带着报复的快意欣赏着他的慌乱。可当他失魂落魄地蹲在墙角,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时,那种纯粹的绝望击中了她。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悔悄然滋生。于是,她趁他不注意,又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猫,悄悄溜过去,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将娃娃恶作剧般地塞回了原处,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他捧着那枚“失而复得”、并被精心修复的娃娃,目光却已越过它,投向了未知的下一刻。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期待地擂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预演着种种可能。
小榆儿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气的、反复无常的举动,将他推入了更深的绝望深渊——当他再次回到那里,娃娃的失而复得并未带来喜悦,只像一道幽深的谜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想象着她看到娃娃时,那双总是瞪着他的、盛满怒火的眼睛里,会不会闪过一丝惊讶?那紧抿着的、总是吐出伤人话语的嘴唇,会不会微微张开,变成一个圆圆的、表示惊喜的“O”形?他甚至奢侈地幻想,她会不会终于对他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有点别扭的笑脸?就像他刚来时,她偷偷看他的那样。
于是,这个沉默的少年压下了所有翻涌的疑虑和隐隐的不安,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立刻开始了行动。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些精心搜集的工具和材料:姑奶奶那儿拿的、比头发丝还细的针,颜色最接近原样的、柔软的绣线,还有一小簇雪白的棉花。
他就着窗外那盏昏黄摇曳的老旧路灯透进来的微光,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杂念和不安都压入肺底。他摊开手心,那里放着姑奶奶的、细如麦芒的银针和一团颜色几乎与娃娃旧裙别无二致的柔线。
他的手指因紧张而有些微颤,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将那纤细的线头穿过针眼。然后,他捧起那个娃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将它小心地固定在膝盖上的一方软布上。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捏着针尾,屏住了呼吸。针尖精准地刺入娃娃胳膊开裂的边缘,从内衬穿出,发出极其细微的“簌”的一声。他用的是一种刚刚习得的、极为考验耐心的藏针法,线迹必须隐藏在布料的纹理之下,从表面看去,只能看到那裂口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弥合。
额前细碎的汗珠汇聚起来,沿着他紧绷的太阳穴缓缓滑落,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世界,都凝聚在针尖与布料接触的那一个无限小的点上。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那双平日里总是低垂着的、带着些许怯意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炽烈的光芒。那不是在做手工,那是在进行一场孤独的忏悔和救赎仪式。
一针,又一针。线迹细密而整齐,与他最初笨拙的尝试判若云泥。他偶尔会停下来,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平刚刚缝合的部位,比较着两侧布料是否完全对齐,颜色是否和谐。他取出那一小簇新棉花,小心地、一点点地填充回娃娃柔软的胳膊里,让它恢复饱满可爱的形状。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深思熟虑的谨慎和一种沉重的爱。
昏黄的光线将他埋头苦干的身影放大投映在墙壁上,那巨大的、沉默的剪影,与现实中他瘦小的身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空气中仿佛只剩下极细微的针线穿过棉布的摩擦声,和他自己压抑着的、轻而缓的呼吸声。他不是在缝补一个破旧的娃娃,他是在用全部的专注和歉意,一针一线地,缝合着因自己而起的误解与伤害,试图将那份失而复得的、脆弱的希望,牢牢地、完美地,缝回原处。
缝上最后一针,他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用牙齿咬断余线。他并没有立刻松一口气,反而心脏跳得更紧了。
他双手捧着娃娃,将它缓缓举到昏黄的灯光下,像一个最苛刻的鉴赏家,开始进行一遍又一遍的、近乎偏执的检视。
他的指尖极轻地拂过刚刚缝合的胳膊接口处,反复摩挲,感受着线迹的平整度。他担心会有任何一点微小的凸起,会硌到妹妹的脸。他甚至将娃娃调转过来,检查内衬的线头是否都藏得干净利落,绝不能有任何粗糙的地方会勾缠到棉花。
他的目光像扫描一样,上下下地巡视着娃娃的全身。他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小软刷,蘸上一点清水,极其小心地擦拭着娃娃脸上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他练习时不小心留下的指印。他比较着新旧布料颜色的细微差异,虽然已经是最接近的线,但他仍担心在光线下会显出不同。
他捏了捏娃娃胳膊填充棉花的地方,测试着它的饱满和柔软度,必须和另一只胳膊一模一样,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他甚至将娃娃轻轻抱在怀里,模仿妹妹平时的姿势,用下巴感受了一下娃娃头顶发丝的柔软度,确认一切无恙。
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这不是完美主义,而是一种沉重的恐惧——他害怕任何一丝一毫的不足,都会让这份他倾注了全部心意的“道歉”,再次变成一种无法被接受的缺陷。他端详的不是一个玩偶,而是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希望本身。
但紧接着,更深的不安席卷而来。万一……万一她看不出差别呢?万一她觉得他修补得一点也不好看?万一她认为这多管闲事,甚至更生气了呢?他仿佛已经看到她小脸一沉,毫不领情地将娃娃扔回他怀里,用那种冰冷的、带着恨意的声音说:“谁要你碰我的东西!你把它弄得更丑了!”
这幻想中的拒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微弱的希望火苗。狂跳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被一种熟悉的惶恐和自卑取代。他忽然觉得,自己耗费心血完成的这件“作品”,在即将到来的审判面前,显得如此拙劣和可笑。
他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娃娃放回原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仿佛那不是布偶,而是一颗一触即碎、并且即将决定他命运的水晶心。他并不知道,这份忐忑的期待与恐惧交织的心情,本身就是一份最笨拙也最真挚的礼物。
此刻,看着完成的作品。他用指腹一遍遍抚过每一寸针脚,检查每一处填充,连纽扣的松紧都反复确认。这不是玩偶,是他赌上尊严与希望的救赎信物。他几乎能想象出妹妹看到它时瞪大的眼睛,或许…或许那紧抿的嘴唇会微微上扬?
可下一秒,幻想中的画面陡然裂开——万一她嫌弃纽扣不是原来的眼睛?万一她发现胳膊的填充棉略硬?万一她觉得这彻底的修复抹去了妈妈最后的气息?
咚、咚、咚。
心跳在寂静里震耳欲聋。他最终把娃娃端正放在妹妹枕头上,用被子轻轻盖住它半身,仿佛这样就能延缓审判的降临。而就在转身时,他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一本摊开在床底的日记本,纸页上稚嫩的铅笔字狠狠刺进他的眼帘:
「今天我把娃娃藏起来了。反正哥哥也是小偷,他先偷走姥姥,又偷走妈妈的娃娃。我把它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等他哭着想找回来时,我再挖出来当着他的面剪碎!」
血液瞬间冻结。他猛地扭头看向那个被子下轮廓完美的娃娃,终于明白白天的“失踪”并非意外。而此刻,妹妹愤怒的宣言和眼前精心修复的玩偶,正构成一个荒唐而残酷的对照。
脚步声突然从走廊尽头响起,越来越近。
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现在冲过去拿走娃娃已经来不及,而留下它,就等于将一颗精心包装的炸弹亲手放进妹妹手里。他僵在原地,听着门把手转动的细微声响,第一次希望时间能永远定格在审判前这一刻。
门被推开的刹那,小榆儿带着未消的怒气径直冲向他床边,看也没看便伸手去抓那个“碍眼”的娃娃,打算再次将它丢出去。惯性让她猛地撞开试图阻拦的小军。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娃娃裙摆的瞬间,那异常平整光滑的触感让她动作一滞。她下意识地低头,目光凝固了——娃娃胳膊上那道狰狞的裂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完美针脚,连裙子上那朵歪斜的小花,都被精心抚平、重新绣过!
震惊之下,她几乎是粗暴地将娃娃抢到眼前,不敢相信地翻来覆去检查。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猛地将脸埋进娃娃的胸口,用力地、深深地嗅了一下——那一刻,她脸上的愤怒如同冰面般碎裂,转而露出一种近乎惊恐的茫然。妈妈留下的、那缕几乎快要消散的、混合着阳光和皂角的独特气息,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被一种干净而温暖的味道小心地包裹着,变得更加清晰……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这绝不可能,那气息她再熟悉不过,是母亲洗完衣服后晒在竹竿上的味道,是童年午睡时枕边的安宁。如今这被精心修复的玩偶,连同这鲜活如初的气息,像一双无形的手,将她牢牢按进记忆的漩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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