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军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那个在他心里盘旋了一整天的问题几乎要冲口而出——“你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
这句话像块滚烫的石头堵在喉咙口。他看见小榆儿紧紧抱着娃娃,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鼻尖哭得通红。那些准备好的质问忽然就失去了分量。
他想起自己藏起娃娃的初衷,想起这些天她找不到娃娃时撕心裂肺的哭声。现在娃娃终于回到她怀里,她看起来像是抱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如果此刻追问原因,会不会又让她想起那些委屈和不安?
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意识到,追问"为什么"本身就是在索要一个解释,而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她解释呢?明明是自己先犯了错。
于是那句冲到嘴边的话,最终被他混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缓缓咽了回去。化作一个笨拙的、试图缓和气氛的举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手帕包好的冰糖,轻轻放在炕沿上,推到她手边。
有些答案,或许比问题本身更重要。此刻她重新拥抱的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就是最好的答案。
正当屋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释然与微妙尴尬的寂静时,一直默默站在光影交界处的姥姥,终于缓缓走上前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小军那块没送出去的冰糖上,又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将万千言语都咽回肚里的少年,最后才转向小榆儿怀里那个承载了太多情绪的娃娃。
姥姥从小榆儿手中接过那个娃娃,动作缓慢得仿佛接过一件易碎的珍宝。她的指尖最先触碰到的是娃娃胳膊上那道曾经豁开、如今却被完美缝合的伤口。那针脚细密匀称,用的是最难掌握的藏针法,将线迹巧妙地隐藏在了布料的纹理之下,若非亲手抚摸,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她的目光,却并未在娃娃身上停留太久,而是缓缓抬起,像温暖的探照灯,一寸一寸地扫过眼前这个沉默的少年。
那目光先是落在他垂在身侧、下意识蜷起的手上——右手食指上缠着的那圈洗得发白的旧布条,边缘还隐隐透出一丝暗红。她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那抹红色刺痛。
接着,视线向上,落在他脸上。他眼下的乌青在少年人健康的肤色上显得格外突兀,眼白里布满了熬夜留下的血丝,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因为紧张和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浑浊,正不安地闪烁着,不敢与她对视。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他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嘴角。那嘴角泄露了他全部的惶恐和强装镇定。姥姥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她仿佛能看到,无数个深夜里,这个半大的孩子,就着一点微光,是如何笨拙又执着地捏着细针,与那个破旧的娃娃、也与自己内心的愧疚搏斗。他耗费了多少心血,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换来了眼前这“完美”的修复?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她想问“孩子,手还疼吗?”,想说“傻孩子,怎么不告诉姑奶奶?”,更想把他搂进怀里,告诉他“不用这么辛苦,姑奶奶都明白”。可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可能打破这孩子用全部尊严筑起的堤坝。于是,姥姥什么也没问。她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没有去碰娃娃,而是轻轻握了握小军那双冰凉、甚至有些僵硬的手,极快地、用力地捏了一下,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和支持都传递过去。然后,她将那声翻涌着千般情绪的叹息,化作一个悠长而深沉的眼神,将娃娃轻轻放回炕沿。
那一眼里,包含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心疼他的隐忍,懂得他的努力,也欣慰于他这份沉甸甸的、用行动表达的责任感。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桌上的煤油灯芯不时爆开一两点细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晕在姥姥布满皱纹的脸上、在小军低垂的睫毛上轻轻摇曳,将那份难以言说的沉重与心疼映照得无所遁形。
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动,带着一股冬夜的寒气,李柏川和王磊两个半大小子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他们响亮踏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他们因为奔跑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们身上那股少年人特有的、仿佛永远耗不尽的活力,瞬间便冲破了屋里那层令人窒息的静默薄膜。
“咋都愣着呢?”王磊亮着嗓门,好奇的目光在姥姥复杂的神情和小军紧绷的侧影间逡巡。
王磊一个箭步冲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娃娃对着灯光细看,惊叹道:"这...这真是你缝的?"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几乎看不见的针脚,突然激动地转向李柏川:"你快看!这藏针手法,连内衬的线头都收得这么利落!"
李柏川凑过来仔细端详,眼睛越瞪越圆,突然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小军的肩膀,压低声音说:"行啊你!什么时候练就这手艺的?比巷口老师傅还厉害!"
但两人脸上兴奋的笑容很快就僵住了。他们察觉到屋内异样的低气压——姥姥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神复杂;而本该松一口气的小军,却始终死死地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副模样不像立了功,反倒像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浑身都透着不安与惶恐。
李柏川脸上的惊叹瞬间凝固,随即像被风吹散的薄雾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焦急与仗义的明了。他几乎是抢上一步,毫不犹豫地单膝蹲跪在小榆儿面前,这个动作让他瞬间矮了一截,视线与小姑娘齐平。他将那只娃娃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声音压得又低又柔,收敛了平日所有的跳脱,只剩下全然的郑重,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小榆儿,你看呀,”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悬在娃娃胳膊上方,像怕惊扰什么似的,最终轻轻落在缝合处,“这道口子,原来那么老大,”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夸张地比划着,“可现在你找找看,线在哪儿?都快用显微镜才能瞅见啦!”他的指腹引导着去触摸那平整的针脚,“你摸摸,是不是光溜溜的?一点儿都不刮手了,比原来还结实呢。”
他说到这里,语气刻意顿了顿,侧过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却又无比明确地瞟向小军始终垂在身侧、缠着脏兮兮布条的右手。“小军哥哥为了让它变回原样,”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深更半夜不睡觉,就着那点儿煤油灯的光,一针一针地缝。针那么尖,你看他手上那布条,底下都不知道扎了多少个小洞,血珠子冒出来,他就偷偷抿掉,怕人看见……”
王磊见状,也赶紧蹲挤过来,他没李柏川那份细腻,急吼吼地插话,语气是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莽撞的直率:“就是!这可神了!我跟你说小榆儿,我上回爬树,裤子‘刺啦’划开这么长一道!”他双臂张开,比划出一个足以塞进两个西瓜的惊人长度,“我妈给我缝的,哎呦喂,那针脚歪的,跟我家墙上爬的蜈蚣一个样,丑得我都不想穿出门!可你这娃娃,我的天,修得比百货公司橱窗里的还板正!以后你随便抱着它摔跤打滚,这胳膊保准掉不下来!”
李柏川见小榆儿依旧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小脸绷得像块石头,只有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在剧烈地翻腾、挣扎。他心下一横,使出了“共情”的法宝,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小榆儿,你还记不记得?上学期我那个踢得快秃了皮的宝贝足球,让体育老师没收了,说期末不达标就不还我?我那几天,吃饭都不香了,做梦都在球场跑!”他做出一个夸张的、抓心挠肝的表情,试图撬开小姑娘紧闭的心扉。
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可你看小军哥哥,他不声不响的,不光把你弄丢的娃娃找回来了,还把它变得比以前更好、更结实。这得花多少心思,费多大劲儿啊?将心比心,要是有人为我这么拼命,我……我肯定得把他当一辈子最好的哥们儿!啥误会都能解开了!”
两个少年,一个温和讲理,一个憨直助阵,你一言我一语,用他们所能想到的最笨拙却也最真诚的方式,在小榆儿坚硬的心防前,努力地为那个沉默的同伴,搭建起一座摇摇晃晃却充满希望的、通往原谅的桥梁。
然而,就在这座桥眼看就要搭成的瞬间,小榆儿却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她非但没有接过那份善意,反而猛地将那个刚刚被精心修补好的娃娃,狠狠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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