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流缓缓冲过油污,秋芮笙收好碗筷,她家一贯的分工就是这样,一人做饭的话,另一人就要负责洗碗。
她拿起洗手台上的手电筒,递给卫檩一个,“早点休息?”
“好,”卫檩点点头,“我等下去外面看看,你先睡吧。”
毕竟是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秋芮笙也不好过多干涉,只应声会意。
她洗漱完后,闲来无事,就近倒了一杯白兰地,翻开一本闲书,倚着沉香椅,囫囵吞枣地看着。
卫檩回来时,她正偷安躲静。卫檩一动,外衣上的冰块子梭梭落在木地板上,咯吱咯吱作响。
秋芮笙:“怎么样?”
卫檩:“没什么大事,就二楼阳台檐上落了几根树杈子,我原是担心路边的樟树槐木那些让雷给劈到,万一倒在路上,可就难办了,万幸没有。”
秋芮笙这下听了,才放下心来,“那就好。”
卫檩颔首,轻轻嗯了一声,挑眼四顾,拿起白兰地,往桌上仅有的一杯里倒了半满,拇指食指轻轻握住杯柄,无名指轻托杯底,自然垂下酒杯,轻柔又平稳地晃杯醒酒,酒气蕴来,随之的还有一道极其强烈、不容忽视的视线。
“嗯?”卫檩挑眉望去,见沉香椅上的人两颊微红,粉光融滑,悄笑道:“舍不得?”
“当我是你! 随你去喝! ”秋芮笙说着,埋头剥夏威夷果,就遮掩过去了。
“那就却之不恭了。”卫檩就着,一饮而尽。
但他刚搁下酒杯一秒,那道目光又追上盯着,这下他真是笑出声了,“你看你,到底怎么了?”
“没,没事啊。”秋芮笙挪开视线,两眼乱飘,反正就是死活不敢跟卫檩对视。
“没事,那你眼底那么红?”
秋芮笙:“让火给熏着的,不行嘛?”
“行,只要是你说的都行。”卫檩见她羞渐渐的,心怡一动,单膝跪半蹲,正欲抬眼瞧看。
两人目光于半空相接,卫檩瞳孔之中只装着她微蹙的眉目。
“怎么了?”他声音越来越轻,生怕惊醒梦中的神妃仙子。
“你衣服湿了。”秋芮笙道。
“啊。”卫檩轻应道,这低头看,确实,不只是外衣,连靴子靴面也濡湿嗒嗒的。
“秋睿樾房间里还有几套干净的常服,”秋芮笙垂眸看着他微微黑红的脸庞,好红好黑,好像是冬天的暹罗猫。一只冻梨进化时,她暗忖,有点想笑,不行,憋住,只是道:“你应该知道他房间在哪儿。”
他看起来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轻轻点头。
十分钟之后,他回到客厅,穿着一件黑蓝色球衣,和秋芮笙身上那件同款同色,应该是他们高中校队的标配。
只是卫檩身上这件有点短,他穿着还露出一截劲瘦的窄腰,起伏有力的薄肌。
好辣。
“想笑就笑出来,憋着不好。”卫檩抓住她目光,若有所思,“没想到秋睿樾比我矮那么多。”
她嘴角真压不住,连抿了好几下,才道:“千万别告诉他,不然会伤害到他自尊心。”
秋睿樾其实并不矮,他有一米八三,比她还高十厘米多,只是卫檩在她十八岁那年,就已经突破一米八七的大关。
数据准确真实,毕竟是她亲手丈量的,那时的卫檩就像是个精致的等身人偶娃娃任由她摆布。
卫檩也很喜欢健身,但他和那些男生都不一样,虽高挑精壮,浑身却散发着松弛懒散的气息,靠近他,与他说话并不会有身高威慑压力,只是平和近人。
*
卫檩蹭到沙发一角,轻轻抬起她小腿,再次放在他膝上,收到她质问的眼神,也只是淡淡道:“抬高点,对骨头好。”
听着很正经,又很合理。
他也在八宝阁里摸到一本书,同她一起,在火光下闲暇翻看。
火星一闪一灭,冰袋也渐渐消融。卫檩起身去添木换冰袋,秋芮笙见他拐进廊道,再看不下去一个字,有点冷,她想起浴室里还有一条厚实的法兰绒毯子,挣扎着起身便一瘸一拐地走向浴室。
没承想,出浴室时踩到吸水的毛毯,一时间不察,重重摔倒在地。
“呵! ”额头上的汗珠子、瓷砖壁上的水珠子,不分大小先后,齐齐打在她眼上、脸上。睫上挂着细密的雨帘、脸上淌着初春的小河。
“喝——! ”意识归位,痛楚才愈发强烈。秋芮笙咬紧下唇,堵住喉间吃痛的呜咽。
一分钟滴滴过去,她张开鼻翼,深深呼吸。
又是一分钟滴答滴答滴答,秋芮笙贴着墙壁,缓慢地蹭直站起。
她站在厅中,除了光可鉴人的墙壁,一无所有。
卫檩的影子出现在厅中时,她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他是她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
“出什么事了?”他奔过来,木头冰袋落了一地,迅速敏捷地伸手环住她腰肢,接过她手臂上的毯子,让她可以更舒服地靠着他胸膛。
“没什么大事,”秋芮笙轻吁叹,卫檩胸膛颤个不停,连带着她也一起,“就刚摔了一下。”
“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喊我?”
秋芮笙听出他嗓音中压抑着的薄怒,就像很多年前,她对他的那样。
“没必要。”秋芮笙道,牙龈咬得嘎吱作响。
卫檩:“你该认清,你现在是个瘸子。”
秋芮笙还没作声,他又道:“我可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犟的。”
这下可真忍不住了,她气性都被撩拨出来了,“你家没个镜子?”
卫檩:“如果现在换做是我半瘸不瘸了,我肯定会让人帮。”
“不,你不会。你还记得你十五岁那年嘛?你家地下室让山洪给冲毁了,我哥说他每周都想过去帮忙,但你死活不让,宁可和他绝交都不愿让他插手。是你自己一个人挖泥防水、砌水泥叠砖重新修补好的。”
卫檩听完,挪开视线,只是惨然一笑,“原来罪魁祸首在这儿呢。”
秋芮笙不知作何意,一时间缄默下来,卫檩也是,从搀扶她到沙发,给她裹进法兰绒毯子里,全程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有呼吸在两人之间流转。
其实,她很惊讶现在稳定和平的卫檩,曾经他们俩吵架,那是要把火烧得天地齐光。
他走回捡起地上的冰袋,擦拭干净后贴近她脚腕,森森寒气噗噗而来,秋芮笙小腿一动,顺势缩回毛毯里。
“太冷了。”她蜷缩着轻颤。
卫檩起身拨动了火堆,烧得愈旺,火浪更盛,但是不够,还远远不够。
“最后敷一次,”他语气温和,“消肿一下就好,如果不敷的话,会淤肿的。”
她抬眼看了卫檩一会儿,她哪里不知道他说得对,只是……
卫檩做了一个手势,她一下子没有看懂他的意思,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卫檩贴得更近了一些,轻轻揽住她肩膀,轻巧、稳重地抱起,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落入他的怀中,靠着他胸膛。
不对,不对。不该这样的,怎么可以这样呢?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她和卫檩去爬佛家圣地五台山。晨露微晞、日出拂晓,山河之间,浮岚暖翠,她看到她最爱的男人眸中只印着她一人的轮廓,神佛也为她合目。
那年的和畅惠风仿佛也吹进了今日今时的冬日密雪。
卫檩正在整理他俩身、下的毛毯,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手脚又慢又笨,跟他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作风可完全不一样。
秋芮笙生怕自己快被淹死在毯子里,只得出声,“老往我头顶塞毯子干甚么?想闷死我?”
他笑得又软又低,“我错了。”
好似两人是同床共枕的多年夫妻一般。
火光映照两双瞳孔,卫檩先回到刚才的谈话,他说:“不是那么一回事。”
“嗯?”秋芮笙下意识轻轻一挣。
“别动。”他哑声道,垂眸瞥见耳尖绯红的某人,手不自觉拢得更紧,温香软玉抱满怀,这一刻千金难换。
但是口角消沉,真正的问题逐渐浮出水面,该挖的腐肉,再疼也得利刀剜去。
卫檩又道:“你说的,我不是犟。那是自立,对我来说很重要。”
秋芮笙:“为什么?”
火星噼里啪啦,头顶再无声响,秋芮笙转身仰面望着他,两人只相距几厘米。
“卫檩?”
她莫名有种直觉,现在可能是她离真正的卫檩最近的一刻。过去未来,几乎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了。
“我不知道,”他紧闭双眼,没敢再看她,神色痛苦道:“我想,那能证明我自己。”
秋芮笙:“证明什么?”
这次的缄默尤其久,久到秋芮笙以为天快亮了,卫檩才再度开口,“向我妈妈证明,我能担起这个家,她能靠我,不用再靠其他男人。”
往事幕幕流言蜚语,人云亦云是人类的劣根性、捕风捉影是他们排挤的武器。
秋芮笙仿佛置身菜市场,看到口水唾沫指指点点之间,那个冷面倔强、站得跟棵白桦树一样的小男生。
“你知道,这个区里的人……”菜市场里那个行动肯恼、会耍小性儿的小男生跟抱着她的男人,面容逐渐融合,往事也是今朝,他斟酌了几秒,最终还是说:“大多都不会思考。”
秋芮笙轻吁,“那些事终归是他们不对,但是卫檩,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从来没有人给你脸色看。”
“没有嘛?”他笑得很轻。
“谁! 在学校里,不论是老师还是同级,都很喜欢你。校会上,你也一直都是楷模、常青树。就是在区里,”秋芮笙顿了几秒,接上道:“……他们也经常拿你做榜样来教育他们的孩子。”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爬。”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异常温柔,没有拐弯抹角、阴阳怪气、苦涩悲恸,只是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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