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定云皇城东侧门已悄然开启。马车静候一旁,车夫正做着最后的检查。
“等等——等等——”
一道略显急促却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回头,只见李嬷嬷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脚步匆匆地赶来,身后跟了个小内侍,手里捧着雕花食盒。
“嬷嬷,你怎么来了?”蓬逸飞连忙迎上去。
李嬷嬷喘了口气,先是朝姜以霖埋怨:“殿下昨日说好的过两日再去潼州,怎的今日就走。”随即目光落在怀郁尘和陆元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这一大早就要赶路,潼州山高路远的,老婆子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将包袱递给陆元:“这里面是几件厚实衣裳,河边风大,可千万别着了凉。”又接过食盒,执意塞进怀郁尘手中,“路上垫垫肚子,外面的吃食总归不如家里的干净爽口。”
怀郁尘握着尚带温热的食盒提梁,这般毫不掩饰的关切让他有些无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姜以霖适时出声,嗓音温润:“嬷嬷费心了。东宫诸事,还要您多看顾。”
“殿下放心,老身晓得。”李嬷嬷应着,又转向怀郁尘,仔细替他理了理披风的系带,声音放柔了些,“怀公子,你眼睛不便,凡事多当心,让陆侍卫紧跟着些。还有你啊蓬修,”她看向蓬逸飞,“路上稳当点,照顾不好殿下和怀公子,回来可没有藕粉桂花糖糕吃了!”
蓬逸飞急了:“哎呀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可别不给我做糖糕啊!”
李嬷嬷又絮絮叨叨叮嘱起来,直到等不及的马儿踏了好几次马蹄,在她倚门眺望又牵挂的送行中,马车终于辘辘启程。
与此同时,姜以霖一行人刚驶出尚在沉睡中的定云城,一骑快马悄无声息地拐进宰相府后门。
“太子殿下带着那位目力不济的谋士往潼州去了。”幕僚压低声量。
邹文朗暗含讥讽:“果然去了潼州,太子倒是心急。”
幕僚低声道:“是否要派人......”
“不必,”邹文朗抬手制止,“让他们查。潼州刺史这蠢货,该断就断。倒是那个怀郁尘......”他眯起眼,“怀煦川的儿子,眼睛瞎了,心思却活络。找人去津州给瑢王殿下添点麻烦,让他无暇他顾。”
“相爷高明。如此一来,太子在潼州就孤立无援了。”
邹文朗冷笑:“别忘了给咱们的尚书令大人递个话,就说太子此行,意在六部。”
陈桓正在府邸把玩新得的玉器,听罢心腹汇报太子已离城,他慢条斯理地将玉如意放回锦盒中:“太子亲临,潼州要热闹了。”沉思片刻,他吩咐道,“把去年工部申请款项时送来的那些‘心意’处置妥当。再去告诉朱伦,若是管不住嘴,本官也爱莫能助。”
心腹迟疑:“大人不打算替朱尚书周旋?”
陈桓嗤笑:“周旋?太子明显有备而来,这时候往上凑,是嫌火烧得不够旺吗?记住,在朝为官,最重要的不是站队,是永远给自己留着后路。太子既然亲自出马,这场戏,咱们不妨先看看。”
暮色四合,一行人在驿馆歇脚。
陆元仔细检查房间后,眉峰微蹙:“公子,此地简陋,只能暂且忍耐。”
“无妨,”怀郁尘在临窗的木椅上坐下,“此行非为享乐。外面情况如何?”
“往来行商稀少,神色间多有忧惧,提及潼州、津州方向皆讳莫如深。”
怀郁尘沉思片刻,正要开口,蓬逸飞敲门唤他们下楼用膳。
一落座,蓬逸飞便忍不住压低嗓音:“津州那边传来消息,有人在灾民间煽动,说官府征役不公,专挑穷苦人家征调,富贵人家却能拿钱免役。”
话音刚落,姜以霖推门而入,他换上一身靛蓝布衫,更添几分书卷气:“朱伦背后的人按捺不住了。”他在怀郁尘对面坐下,目光扫过简单的膳食,取出密函,“抱朴轩查到些眉目。劳役名册确实有问题,征调时间与农时冲突,人数也对不上。”
“咳咳。”蓬逸飞以手作拳抵于唇边。
姜以霖瞧他眼神鬼祟,方想起还未跟怀郁尘提过抱朴轩:“先前未及细说,抱朴轩乃我私设之所,平日作耳目之用。”言词坦荡,并无隐瞒。
怀郁尘和陆元皆是一愣,蓬逸飞赶忙接话:“那些不能明着来的差事,基本都是我在里外传话呢!”
不对,怎么说得好像什么见不得光的组织。蓬逸飞想找个地缝。
先笑出声的竟是陆元。怀郁尘嘴角上扬,点了点头,示意知晓。
姜以霖摇头叹气,将密函递给怀郁尘。
怀郁尘接过密函,凑近眼前细看,他长睫低垂,指腹捻过纸间。
“殿下,”他忽然抬头,烛光在他清澈的眸中跳跃,“这些劳役若未全部用于修坝,会被调往何处?”
姜以霖眼神一凝:“你的意思是?”
“潼州刺史若真与工部勾结,贪墨役工银钱只是小利。若将这些劳力另作他用......”怀郁尘点到即止。
突然,一阵狂风猛地撞开槛窗!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陆元与蓬逸飞同时闪身护在门前,掌按刀剑。姜以霖不动声色地移步,挡在怀郁尘与风口之间,待风势稍缓,他亲手关窗插销。
“山雨欲来啊。”姜以霖注视怀郁尘被烛光柔化的侧脸,声音里带着几分深意。
怀郁尘感受掌心白玉传来的温润,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窗外,夜风卷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天有闷雷滚过,似战鼓轻擂。
津州境内。
姜珩曜站在新加固的河堤上,已经凝视了下方的工地许久。连日来的奔波让他略显疲惫,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神采奕奕。锦缎常服的袍角不可避免地沾了些泥点,他也浑不在意。
“袁大人,”他转向身旁的津州刺史袁博余,“这进度还是太慢了,夏汛不等人啊。”
“殿下明鉴。”袁博余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虑,“以工代赈施行至今,灾民情绪渐稳,河道清理也在推进,只是这人力问题......”他轻叹一声,指向堤坝上下稀疏的人影,“殿下也看到了,真正能承担重体力劳作的青壮男丁,十不足五,余者多是妇孺老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照此下去,恐难在夏汛前完成所有险工险段的加固。”
“我明白。”姜珩曜点点头,“但总得想个办法。”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将一块不大的石头费力地挪到位后,直起腰,捶打着后背,目光几次犹豫地瞟向姜珩曜的方向。最终,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颤巍巍地走下堤坡,来到近前,恭敬地深深一揖。
“老人家快请起。”姜珩曜连忙伸手将人扶起,“您这么大年纪还来帮忙,辛苦了。”
老农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瑢王殿下,小......小老儿有句话,憋在心里好些天了,不知......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珩曜语气谦和,并无半分不耐:“您但说无妨。”
得到鼓励,老农稍稍直起身,话语仍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是......是这样的。去年官府征役修这堤坝,我们村里最能干的那二十多个后生,刚被征调没两天,就被......被另一拨官差给强行带走了!”
“带走了?去了何处?”姜珩曜眼神微凝。
“说是......说是皇城里了不得的贵人,要在鸣霞山修一座极气派的别苑,急缺人手。”老农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不满,“那些人拿着盖红印的文书,凶得很,里正拦都拦不住。要是......要是那些后生都在,咱们现在清理这些淤泥碎石,何至于如此艰难啊!”
“鸣霞山?”姜珩曜挑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对,就是潼州地界那座鸣霞山!”旁边一个正在用锤子凿击石块的年轻工匠忍不住抬起头插话,脸上带着愤愤之色,“小的去年也被拉去干了整整一个月!那别苑,嘿,修得跟个小王宫似的,用的都是上好的青石巨木,光是搬运石料的壮工就用了好几百人!”
姜珩曜听着,嘴角微微下撇。他看向袁博余:“袁大人,这可不太妥当。修别苑怎能占用堤坝的人手?”
袁博余苦笑:“下官也无可奈何,那是工部下的调令。”
姜珩曜略一思索,目光再次扫过堤坝上那些忙碌却显得力不从心的身影,又落回眼前老农布满皱纹的脸上:“这样,我们把活计重新分配。力气大的干重活,力气小的干轻活。我看那些妇人编筐很在行,让她们多编些装石头的筐子如何?”
袁博余眉头一展:“殿下这个主意甚好。下官这就去安排!”
“那就这么办。”姜珩曜爽快道,又对面前的老农温和地笑了笑,“老人家,这事我记下了。等津州安排妥当,我定会查查是谁这么不懂分寸。”
夕阳的余晖落在姜珩曜身上,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也将他眼底深处那一丝了然与凝重隐藏其中。尽管语气轻松,但望向潼州时,他心中暗忖:劳力被如此肆意挪用,绝非一地刺史所能擅专。兄长在潼州要面对的,恐怕远不止决口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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