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令扔了缰绳,默不作声地坐着,似不想再打马前行。
顾素知晓他真生气了,靠着车壁一脸委屈,还没想明白自己错在哪一步。
半晌,沈时令吁了一口气,慢吞吞说累了,换你来赶车,我想休息一会。
沈时令钻进车厢便睡着了,醒来只觉眼前漆黑一片,竟还不如在梦里敞亮,那透着阳光的碧绿山林,那红艳艳的梅花林子,清澈见底的湍湍溪水,牯牛在岸边吃着草儿,自己赤足站在河石上放声大笑,逗弄那想跳上来却又不敢跳上来的小牧童。
沈时令往外探了头,见天色已是夜晚,外边还下起了细雨,顾素已经换过行头,此刻戴着斗笠蓑衣,在雨中驾着马车缓慢前行。
沈时令仍觉疲惫,不再提凡老六的事,连去哪里都不想问,靠着板壁精神萎靡,身子也软绵绵一团,随着车轱辘颠簸摇晃。
顾素听到车内声响,也知道他醒来了,一边赶车一边跟他说祖父制作的茉莉龙珠又名茉莉绣球,是用早春的细茶、也叫做一芽叶,将那种重瓣茉莉花裹在里边,要裹紧要裹圆,就似一粒粒珍珠,透着香气的珍珠。
顾素说闽州能制龙珠的几十家,做出的龙珠都是黑褐油润,唯有祖父制作的龙珠,色泽黄嫩满披银毫,泡的茶滋味浓醇叶底匀亮,别家的茶五泡便寡淡无味,祖父的茶七泡仍然唇齿留香。
顾素说祖父早将龙珠的手法传授于我,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茶树,在这里是制作不出祖父的茉莉龙珠。
顾素说沈大哥,你想要祖父的茉莉龙珠,那就随我一同离开这里。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山清水秀风景如画,我们在那里重新来过。我们一起种茶养花,一起采摘窨制,祖父交给我的,我都教会给你。
顾素说随我离开,离了江南,才会有你想要的茉莉龙珠。
沈时令闭眼假寐,微不可闻地叹息,离了江南还需要此茶?顾素永远不知道,茶香唯独在江南,于它处皆是不闻。
马车过滁州的时候,遇到几个丐帮的三代弟子,不过是奉师门之令守住去徽州的路,画当家已经知悉赤豹旗的惊变,第二道急函沈时令已成通缉要犯,负隅顽抗那就生死不论。
顾素从马车底下,摸出一把柳叶刀,刀出鞘划过银光,刀身长弯如柳叶,刀刃虽不够锋利,但却也能够割断喉咙。
顾素学着沈时令的模样,一手拿刀一只手握鞘,柔弱眼神透出执拗,心里仍在跟沈时令赌着气,这回可是当着敌人的面拔刀,总不能再说他小人偷袭了吧?
三年的时光,沈时令没把他变成爱宠,也没把他打造成一把锋利无情的刀,顾素只觉得自己仍在纠结,在复仇和放弃之中左右摇摆。
沈时令是好人,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但也是顾家惨案的祸首,若非他想要垄断茉莉龙珠,金掌门又怎会找上门呢?!
沈时令看到这一幕,头皮又是一阵发麻,赶忙掠下马车,虽然胸口疼得厉害,但害怕那几个乞丐步凡老六的后尘,所以还是用擒拿手将其一一击倒。
沈时令将乞丐打倒之后,转头对顾素严厉警告,一字一顿说你若还想跟着我,这一路都不准你再出手,直到你能控制力道,从杀招变成活招为止!
说罢,摸出那只纸乌龟,当着他的面扔到地上。
顾素惊诧的目光垂落,看着纸乌龟被雨水打湿,墨迹很快就模糊一片,最终又抬头盯着沈时令,脸色僵硬一语双关说你这是何苦,落一身伤谁会感激,别人也不念你的好,该出手时还是出手,谁会对你手下留情?!
沈时令不待废话,坐回到车内,只说一句驾车。
沈时令也是后来才想清楚,折乌龟的信笺和墨中香气,分明是沈家老宅之物,跑路时绝不会带着。
顾素手头这只纸乌龟,想来是小莫愁闲来无事胡乱涂鸦,吴婶也一早折成乌龟模样,却不知何故被顾素收在身边。
小莫愁当初在信笺上确实画了一粗一细,粗的那一条也就是扬子江,只不过被顾素加了浔阳二字。
跟伪造手谕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次换成模仿小莫愁的狗爬字,倒是比模仿沈时令的要容易得多,还当真把沈时令给骗过去了,以为顾素在渡口巧遇他们。
沈时令回头细想,总觉得疑点颇多。
小莫愁懒得出奇,天生不爱练武,进藏书阁只为搜寻怪诞奇书,对宝藏、密室痴迷不已,就跟叫花子想着宝藏图一样,也难怪画玉寒从来都不阻止她,便是有武功秘籍摆在眼前也不会看,更何况是如顾素口中这种渡人真气、替人做嫁衣的武功。
沈时令想通这一点,事情就好猜了,无非就是两种情况,有人替顾素解穴,或者顾素自己解穴。
对顾素背后的人来说,利用他伪造手谕,顺势将自己拉下水,便失去利用价值,也没必要跟踪监视。
不管是三位旗主,还是那三位副堂,两拨人都没安好心,把顾素利用殆尽,便不管死活了。
沈时令仔细回想顾素偷袭那一招,除了出招果决之外,内力练得小有成就,只是平日刻意隐藏,自己也没留意到这点,点穴时还怕他禁受不住,点穴力道比寻常要轻,能被他冲开也不稀奇。
沈时令想通了来龙去脉,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素嘴上说着归隐种茶,但路上一遇到状况,总想拔刀跃跃欲试,唯恐自己不露头角,倒似初入江湖的莽撞小子。
这会子不知道打哪寻来一口柳叶刀,摆出一副冷面刀客的模样儿,去集上买个吃食也带着刀,当真拿自己当成亡命天涯、刀不离身的江湖客。
沈时令想着又埋怨起小莫愁和吴婶,整天说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除了莫名其妙的复仇,还有稀奇古怪的练功,什么掉下悬崖寻得武功秘籍,什么吃了山中奇果功力大增,什么中毒没死还练成毒掌,一个个从弱小子都变成绝世高手。
实际上秘籍都在藏书阁,山中果子也不能乱吃,尤其是没见过的奇果,遇毒赶紧闭脉封穴,乖乖去找药师解毒。
小莫愁和吴婶的离奇故事,听来只是逗个乐子,但顾素听得都快当真了,那会子为了练刀连命都不要了,天寒地冻跑到燕雀湖练刀,还险些把自己的手脚给冻伤了。
顾素还没想明白,心思杂乱练不成刀,即便是画玉寒那种天赋,后来忙着江湖事也疏于练功,若不是自己用激将法,将他打得一败涂地,只怕他也成了江湖仲永。
沈时令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跟顾素讲道理:刀就是刀,天下第一刀,也只是一把锋利的刀,绝不能帮你讨回失去的东西。
终归失去了,想回到从前,再一次拥有,那只是妄念,注定要落空,早一些清醒才好。
顾素不乐意听,忿忿不平说那你教我刀做什么?
沈时令说我教你刀是为救己救人,沈家刀也非杀戮之刀。人杀得越多,离公道越远,最终刀剑戮身,或是曝尸荒野。
顾素不吱声,脸上写满不服,跟小莫愁学坏了。
沈时令说打打杀杀有什么好,赢了也是背负人命,不如寻一处安身之所,晴天打柴雨天沽酒,不比过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强?
顾素打蛇随棍上,说那沈大哥随我去闵州,四面环山打不完的柴,你爱喝茶我会炒,管你四季都有茶吃。
每每谈到此刻,沈时令就闭口不言,以沉默来拒绝。
顾素总会讥笑,有时候故意诘问,不是说江湖太血腥,不如乡野来得自由,沈大哥又何苦沉浮其中?
沈时令心想你哪里是邀我去闵州,怕是想邀我去黄泉吧?我虽对你有所亏欠,但你也应该想明白,并非真因我一句玩笑,就让金掌门杀害顾家六条人命,金掌门的贪婪和好色才是根因,我有错也是错在不该寻上茉莉龙珠,不该将祸事引到你们一家的头上。
想到此又心情沉重,倘若一切能够重来,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绝不会将茉莉龙珠引荐给画潋山庄。
画玉寒责备他引狼入室,昔日卓无尘如是,金掌门也是如此。沈时令无可辩驳,也只能怨自己眼瞎,无法看透人的皮相,看上去都是好人。卓无尘眉清目秀,金掌门胖胖墩墩,谁脑门上都没写一个坏字,可偏偏都是阴险狠毒之人。
顾素见他不应,眼神闪过嘲讽,揶揄说江湖不好,沈大哥倒是乐得其中,如扑火飞蛾,焚身岂可吝,对吧?
当时,俩人正在路口一家茶棚,马在吃着饲料,人在歇脚喝茶。
沈时令沉默以对,也不拿眼睛瞅他,只看着棚外一株歪脖子老松树,举着碗大口大口地饮茶。
顾素一改往日温顺,不依不饶说别说凡老六想不通,连我也想不通,不明白你何故如此。画当家如此逼迫,到处发了通缉令,江南已经无法容身,你为何还要退让隐忍?这一路都用擒拿手,你的伤几时才能好?
行至此刻,顾素总算看明白了,沈时令将佩刀交给楚雄,等于向画当家表明立场,自己绝不会与画潋山庄为敌,但可惜这把刀是否送到画玉寒手中,那还是一个未知数,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把刀没准跟着那条船,连同沈时令的赤诚一同沉入江底。
沈时令搁下茶碗,目光落到他身上,沉声说你当真想谈最近发生的事?
这话已经带着隐隐怒气,甚至有几分威吓地意思,当真要揭开这层面纱,只怕顾素还没做好准备。
该闯的祸都已经闯了,沈时令想毕竟自己欠了顾家,该替顾家保住最后一根独苗,将顾素送离江南武盟的势力范围,接下来便看画玉寒怎么追究,自己顶罪便是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反正那一晚过后,沈时令就已经死了,与其这样行尸走肉活着,倒不如让画玉寒再杀一次,自己也能死得彻底一些,最好饮了孟婆汤重新来过,把该忘的都彻底忘了,与他画玉寒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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