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白川寻声抬眸。
灯火葳蕤,明灿灿的暖光倏而跳动几下,勾勒出那具模糊的轮廓。
来人心情显然不太美妙,即便隔着落地罩,阴影遮住了半张脸,仅剩的那只眼也是格外颓败,但也仅仅是一瞬。
在视线交错的瞬间,对方就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梅负雪几步上前,衣袂潇洒轻盈。
“宫主。”祁白川略微俯身,算是行了礼。
“快点。”梅负雪说。
“是。”祁白川低低应了声,手放到衣带上,然后轻轻一拉。
布绸滑落,宫主亲言准备的衣服定是极好的,帖服凉爽,风过时缱绻翻飞,像只起舞的凤尾蝶。
轻微声响后,露出了线条流畅的上半身。
少年的躯体有些单薄,却也不失力量,动作间像是笼了层模糊的帐纱,似是而非。
梅负雪轻轻抬颌:“继续。”
“……”
白日交锋的伤口只是匆匆包扎,如今褪去衣服,肩膀上渗出的殷红一览无余,身体主人显然没来得及换药,眼下也未犹豫,干脆利索解开纱布。
药瓶倏而落在了桌面。
拔掉塞子,一股淡淡的清香氤氲室内,原本沉重的气压有所缓解,像是雨过天晴的爽朗,祁白川捻着薄薄的药膏,两指慢慢揉化。
他涂得很仔细,小至擦伤,大致剑气划痕,几乎是药到病除,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身上便恢复了洁净。
梅负雪目光停了会儿,突然道:“往后坐。”
祁白川依言退后。
梅负雪绕开桌伸手,指尖触碰肌肤,然后一路向下,落在了丹田处。
这伤在浴室里就已经显露过了,当时情况微妙来不及多想,如今得了空闲,伤的特殊才展露无遗。
指腹描摹出伤痕的形状,丝丝灵力探入,冰凉清爽,梅负雪眸光专注,盯了半晌才出声:“贯穿伤。”
祁白川感受着略带麻痒的触感,道:“是。”
“哪来的?”
“陈年旧疾。”
“……”
梅负雪沉默片刻,也没多问:“伤口致命,丹田为修炼之本,或许对你日后有碍。”
“无妨,”祁白川说,“能修炼即可。”
“……”
两人陷入微妙的沉默。
桌上糕点冒着热气,是灵力温热的结果,祁白川静候半晌,对面没有开口的意思,却也没有离开的倾向。
终于,他缓缓低下眉,双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宫主,今日推举……”
“怎么?”梅负雪分去余光。
“阳关道横跨万里,宫主想要探察真相,需得灭了阳关火。”
梅负雪“嗯”了声。
“仙境陨灭,群龙无首,仙门异心四起,想要组织众人修复阳关,财力人力不可少,可这般处境之下,无人愿意出手相助,即便苍梧涵虚联手,也经不起巨大损耗。”
“……”
“其余门派锋芒暗藏,宫主想要借力通路,就必须威慑仙门,必要时武力解决,今日的仙首推举……宫主如此看重想必也是此因。”
“……”
梅负雪支着胳膊,目光无所落处,桌上的糕点不知何时少了一块。
桌旁的人显然是听进了耳,手上失去往日的拘谨,两指提着沉甸甸的糕点,捏的酥皮都塌了下去,是无意识暴露的小习惯。
祁白川不动声色瞥去,就见对面张开嘴,心不在焉地咬下半块糕点,然后慢吞吞磨着腮。
“苍梧涵虚共同进退,沈宗主有心让位,宫主想要拿下仙首,修为方面并无争议,仙门唯一有余力竞争的便是无相。”
他边说边束起袖,手越过糕点,提起刚来没多久的香饮壶,极其自然地倒了一杯。
“但无相拿不下此位。”
此话一出,梅负雪觑来一眼。
“雪霁川外城池失守,而方圆百里正是无相镇守之地,现下的路都成了阳关,这便是无相的失责,宗门信誉也就一落千丈。”
祁白川看着对面慢慢磨完了一块糕点,又顺手拿起杯,轻微声响后,梅负雪舔了舔唇。
祁白川又添了一杯,继续道:“若他当真临阵退缩,待苍梧拿下仙首,阳关火灭,罪证自然暴露无遗,他就必须想办法阻止。”
“……”
“今日暗杀必然是有备而来。”
“……”
“你说得对,”梅负雪喝完了第二杯香饮,“他名誉受损,当不了仙首,就暗中使绊子,害得本座也当不了仙首。”
“……”
“既然他如此明目张胆,本座就如了他的意,所以会中扔下宫殿,追了他千里地,硬逼到了无终城外,然后看着火烧到他的身上。”
“……”
“他怕死,”梅负雪嗤笑,“他知道本座碍于名誉不能杀他,就忍着疼等人救他,可那些人脚程慢,他坚持不到最后,就开始跪在地上求本座了。”
祁白川却说:“无相实力不足为惧,宫主输在了哪?”
“……”
这句话似乎是一针戳进了心底,梅负雪突然消了音。
良久的死寂后,他放下杯,撑着桌倾身探去,两人距离倏而拉近。
目光是毫不避讳的审视,梅负雪看了半晌,忽而话锋一转,笑出声:“仙境陨灭,门派一团散沙,你知道仙门为何沦落至此吗?”
“……”
“是因为崇道的攻城。”
“……”
“他幼时经历坎坷,意外入道,后来谣言四起,说他**到头,修为陷入瓶颈,遂大批吞噬,但常人效果甚微,于是我和沈无眠就成了众矢之的。”
“……”
“这是他攻城的原委,也是为世人所知的理由。”
祁白川问:“真实原因为何?”
“是为了梵音,”梅负雪说,“他幼年遭遇与梵音有关,早已心怀怨恨,仙门不过是他出战的一把刀。”
祁白川说:“此为无妄之灾。”
“倒也不算,”梅负雪道,“迟早要爆发的东西,不过是提前了时日,成佛之人最为冷性,佛陀向来不知人情冷暖,当年梵音为稳固大局,弃边城于不顾,这才有了崇道的崛起,后来轮回往复,他故技重施……”
梅负雪说着,尾音嘲讽:“就有了我和沈无眠。”
“……”
“若非他冷眼旁观,仙境就不会死,仙门也不会堕落无门,他真身守在雪霁川外,周围城墙的事情必定心知肚明,但他却充耳不闻。”
“……”
“他总要硬生生拆掉一个人,断骨重造,去成就他所谓的追求,到最后自食其果。”
“……”
“崇道如此,”梅负雪轻声道,“我亦然。”
“……”
屋内安静至极,祁白川低垂着眸,目光落在了那因用力而突出的指节上。
杯盏用料上好,却也经不住半仙的怒气。
一种细微的卡吧声蔓延,清脆悦耳,梅负雪面色阴沉,手上力度加大。
祁白川停顿片刻,提起壶添到了自己杯中,后又递了过去。
“所以这次推举,无相以此威胁宫主。”
梅负雪随手一接,放缓声音道:“是,既要选举仙首,就必须从名誉声望实力综合筛选,仙门容不得佛诡,仙首身边,更不能有佛诡。”
“……”
两人间又陷入死寂。
这句话说得已经很明显了,想要当仙首,就要除掉身边一切有关佛诡之物,包括人,但此事又涉及仙境陨灭,苍梧不愿就此放手,所以推举僵持不下,谁都没有获得最终的胜利。
咔嗒一声响,祁白川放下壶,面色在跳动的火光中有些明暗不定。
梅负雪瞥过一眼,不作声响。
片晌的无言后,祁白川终于出声:“宫主既已来此,必有解决办法。”
“我凭什么保你?”梅负雪说得漫不经心,“凭那些缥缈的承诺?”
“凭我知晓如何灭火。”
“……”
“阳关火本质为佛诡碰撞的遗留,因着诡多于佛,所以有了这火,要说除其实也很简单,只消佛压过诡,即可万里无云。”
祁白川一动不动看着第二杯见底,“故除孽难在这所谓的佛。”
“……”
“佛陀已死,仙门或许有佛器残留,但用一次少一次,根本撑不住如此庞大的消耗,想除掉诡气,就必须要一个能持久,储存量极大,甚至能自我恢复的佛器……譬如舍利。”
梅负雪慢慢抬起眸。
“佛陀的净化与诡修相似,后者是吞噬化为己用,前者是吞噬消耗佛光,当年一战所有的佛陀皆远征出行,大多死在了阳关里,外面仅剩的一些也因净化过度,舍利早已成了废子。”
祁白川添满第三杯,“但阳关道里,却偶有幸存。”
“……”
梅负雪摩挲着杯沿,眸中暗光一闪而过。
这次他没继续喝,而是抬了下颌,又挑了块糕点:“继续说。”
“阳关道里有些非净化死亡的佛陀,多为遇见大诡不敌,被一剑刺穿腹部,然因诡修走得匆忙,所以一击未致命,最后反而被小诡撕得血肉模糊,血流而亡。”
梅负雪接腔:“那些佛陀的舍利还在。”
“是,”祁白川点头,“我从雪霁川行至无终城,期间行至一处庙宇,发现灯火明亮,存活人数颇多,周围无诡火,威胁甚少,探究之下才发现数里外有具大佛陀的尸体,且舍利基本完好无损。”
“……”
“但此地较为深入,旁人无法抵达,恐怕只有宫主这般修为实力,才能来回往返,安然无恙。”
“……”
梅负雪咬了口糕点,碎屑沾满指尖,他随意抽了张帕子,抹了两下没抹干净,于是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换了只手去勾杯盏。
于是眨眼的工夫又消失半杯。
梅负雪含糊道:“我知道了,此事我自有打算,明日你收拾东西,自有人送你。”
祁白川问:“去往何处?”
梅负雪咽下那口糕点,淡淡道:“学宫。”
“……”
“原先的学宫塌了,现在又重建了一个,刚开学不久,里面大多是天才,我找人把你塞进去。”
“……”
“我的身份……”
“你是诡吗?”梅负雪打断,“道都没入,吞噬也没吞过,说小诡都是抬举你。”
“……”
祁白川静默不语,片刻才道:“仅仅是让我入宫修灵?”
“当然不是,”梅负雪说,“现在仙门弟子稀缺,尤其是天才,学宫重建不久,入宫要求也放得宽,里面的老师都是各门派精选,眼线很多,你相当于众目睽睽之下,虽然现在资源有限不乏天资普通的弟子,但也远在你之上……你是我开的后门,太过张扬总归不好,明日进去我把你放在末尾班,那边会有人照看你。”
“……”
“过段时间还有个论道比试,是仙门设立用来选拔弟子用的,到时来的都是五湖四海的天才,你也去。”
“然后呢?”
“我要你证明自己成功换道。”
“……”
“证明自己改过自新,斩断过往,愿意为仙门鞠躬尽瘁。”
“……”
梅负雪掀起眼睫,眸光黑亮锐利,是不可拒绝的强硬:
“届时拿下论道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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