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梅负雪进门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房间干净整洁,上等房的布局差距不大,两人只隔了一面墙,出门转个身的功夫,就能看见人。
肖径深好整以暇地靠着椅,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说说吧,”梅负雪落座,“尸体怎么样?”
肖径深直入正题:“死得太快,搜魂搜出来的东西很少,但可以确定是在这几年内吃下的往生花。”
梅负雪皱眉:“没有源头?”
肖径深:“没有。”
梅负雪:“杀快了。”
“杀慢了亦如此,”肖径深轻飘飘道,“他魂里被人种了其他东西,类似锁魂,一旦泄密,立即魂飞魄散……与其让他平白反噬,一剑杀死还能留点痕迹。”
“……”
“战前仙门拥有往生花的势力就屈指可数,”梅负雪说,“当年大规模迁徙,许多家族走得匆忙,能带走祖位亦或底蕴典藏已是不易,家中草药更排不上号,往生花再珍贵,也贵不过人命。”
梅负雪声音渐渐冷下去:“人在前面跑,阳关火在后面追,佛诡的仗在火后面,想要拿到往生花,必须在茫茫火海中寸寸搜寻,想要将花带出去,就要穿过火墙,他们要有这个本事,早就吹出来扬威了。”
“但这只是可能,对吗?”肖径深意味深长,“若他们真就闲情逸致,逃命前还端了药库,也不是不可能……再说了,这花本就凭运气,人家天降大运,很早就私藏了花,不让你知道,你又待如何?”
梅负雪道:“那就没法查了。”
“不,”肖径深说,“后者现下无从判决,但此行可以排除你所言的前者。”
“……”
梅负雪终于看来。
“阳关火墙横卧千里,除无终城外其余皆为荒山野岭,无终城之所以屹立不倒,自然还有原因。”
白日酒楼的话蓦地浮现脑海,梅负雪幡然醒悟:“因为无终城外火势相对较弱。”
“是,”肖径深点头,“若真有人从阳关出来,也只能从无终城走,譬如你那童……小孩,孟家对阳关监视严密,一个普通妇人是藏不住人的。”
梅负雪沉默了一会儿:“孟家这十年来走了下坡,不得不寻求庇护,无相趁机假好人,以此安插阳关道的眼线,所以快我和沈无眠一步。”
“不止这些,”肖径深慢悠悠道,“孟家近几年已经在慢慢回春。”
“……”
梅负雪闻言多看了他一眼,不知嘲讽还是无言:“你打听得比我都清楚。”
肖径深选择性忽视:“他家出了个天才,资质堪比沈无眠。”
“梦做多了?”
“真实有待考究,肯定有吹嘘成分,但孟家嫡系最小那一辈确实出了个天才,去年才做过测试,天资很好,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
梅负雪轻轻抬头,眸中闪烁不定。
但凡有仙脉的世家,血脉强度都与时间有关,距仙祖身殒越久,血脉越稀薄,资质也越弱,同样孟家颓败至此,并非一时半霎,而是三代以上作孽的成果,就像寒门难出贵子,世家天骄遍地,两只野鸡生不出凤凰,若凤凰出世,那其中必有端倪。
“……”
梅负雪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肖径深继续说:“近期孟家天才缺个陪练,那妇人曾是孟家杂役,现回去任职也不是难事,你我刚巧能借此探探情。”
“……”
“探完之后呢?”
梅负雪声音有些颓败。
“自然是随机应变。”
“我是说那妇人。”
“……”
肖径深语气一顿,片刻,才低声道:“那就是她的随机应变。”
“……”
忽而一声轻响,外面传来小跑零碎的脚步,轻而巧,是孩童独有的欢快,敲门声即刻响起,三声不多不少,梅负雪下意识循声看去。
走廊对面的门开了。
露出了一只手。
手骨根根分明,手的主人应声出现,许是黑暗的缘故,那张脸竟意外显得有些柔和,这样弯腰牵人时,隔阂悄然碎裂,冷漠的皮囊下是不为人知的温柔。
“哥……”
“先进来。”祁白川声音模糊。
两人一前一后,背影温馨美满。
指尖陷进肉里,梅负雪捏紧手,灯火倏忽跳动几下。
这似乎是打破宁静的端倪,门外似有所感,步伐骤然停,突然回头看来。
“……”
肖径深继续解释:“她为孟家做工,带她走就是落人把柄,届时无相借题发挥,再闹个会审说她是你眼线,你其实早就发现阳关外的人,于是想私藏诡修,奈何最后棋差一步,被他们给抢先了,你要如何辩驳。”
梅负雪强迫着自己挪动目光,神情恹恹:“我不知道。”
“……”
“那就是了,”肖径深摊手,“我也不知道。”
梅负雪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
肖径深兀然顿住。
梅负雪干涩道:“如果我能当上仙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了。”
“……”
“十年了,”梅负雪喉结滚动,“宫内要务需要伯父帮忙,手下弟子要沈无眠帮我管理,让我去教书我也不会,还有一身的隐患,论真枪实刀,同等修为我根本打不过沈无眠,就连带个孩子,我也能把人饿死。”
“……”
“我不过是占了我娘的优势,实际什么都不会,如果能再等几年……等沈无眠摸到半仙,我就能……我就能……”
说到后面,梅负雪牵起嘴角,似乎是想笑,可那模样怎么看怎么牵强,终于,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般,哑然失了音。
屋内安静了很久。
微弱的光亮描绘出一对颤抖的肩膀,梅负雪手肘撑在腿上,脊背弯成一个萎靡的弧度,看不清神情,只能瞧见一块不到半个巴掌大的锦囊,上面绣着精致的五瓣花,花的纹路有些特殊,不属于梅家近几代的任何一位嫡系,更像是某代花纹的延伸,锦囊中藏着淡淡的,只存在于回忆中的仙气。
“阳关火是沿着河床烧下来的,”肖径深忽然道,“孟家原址在中游,后来搬家了,现在在下游。”
“……”
“上游灯跑得快,手松开只能远远目送,中游那边灯都聚在一起了,很密集,还能跟着跑,梦家曾经很热闹,折纸技术也好,现在应该还保留着不少的习惯,如果你……”
如果你要去看。
他蓦然一止,突兀地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面对面坐着,彼此间陷入了奇怪的氛围中,说不出口的沉默酝酿发酵,却都心知肚明。
——阳关火烧到下游,炙热的温度灼烧土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人都逃命去了,河床也早就枯了,哪来的什么灯呢?
良久的静默,一声哽咽打破沉寂:“我只想看一次灯。”
……
无终城遥远,普通修士光脚程就要一月,对于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来说,更是可望而不可即,即便日夜不眠,也要走上数月。
祁白川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走廊静悄悄的,沉眠的气息还未散去,他点了灯,轻手轻脚开了门,一步一步朝楼下走去。
小二似乎没料到会有客人大清早出门,看到他愣了愣,才露出一个笑:“公子晨安,路途舟车劳顿,可要来碗早饭清清神?”
祁白川闻言倒真停住了脚步:“有什么?”
小二喜笑颜开:“市面常见的菜咱这都有。”
祁白川说:“有糕点吗?”
小二点头:“米糕,桂花酥什么的。”
“劳烦一样上一份。”
“好嘞。”
每份糕点不多,只有两块,许是起得早的缘故,糕点热气腾腾,外皮酥脆一碰就碎,因着糕点种类不少,又怕串味,就换了个大盘,每两块一组,整整齐齐排成了几队,颇为喜感。
楼梯又传来脚步声,是刚睡醒的狗娃。
甫一看见祁白川,狗娃睁大眼,顿时清醒了不少,几番确认无误后,便迈着小腿跑下来,清清亮亮叫了声:“哥!”
祁白川拉开凳子。
铁娃抓着人四肢并用地爬上,桌面喷香的糕点猝不及防糊一脸。
狗娃眼睛一亮,伸手就想抓。
祁白川却蓦地止住:“不能吃。”
狗娃慢了半拍,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
“噢……”
祁白川说:“想吃什么我给你点。”
狗娃顷刻又满血复活。
“哥,”他兴致勃勃,“你起得真早,修仙以后都要起那么早吗?”
祁白川说:“并非,修道是自己的路,自然随心所欲。”
“仙门中那些宗主长老也这样吗?”
祁白川道:“有的巳时才起。”
两人三言两语的时间,小二还没过来,大堂的门却开了。
祁白川下意识转眸,再看清后突然顿住了。
那俨然是两个穿戴整齐的熟悉身影。
外面风刮得大,来人应当出门很早,进楼时一身风尘,绸缎般乌黑的长发掺在一起,许是背光伫立,这么看去眼窝有些深鼻梁的阴影很重,嘴角没有弧度,身上洒满了不近人情的冷淡。
察觉到堂内的两道视线,梅负雪看了看,几步上前:“都醒了?”
祁白川起身就要行礼,梅负雪说:“吃完上路,不要浪费时间。”
“宫……先生劳神不易,饭刚出锅,不如先生也坐下一起……”
“不了,”梅负雪头也不回地转身,“我还有事。”
“……”
衣摆掠过手臂,像是一片虚无缥缈的云,触之即分,不作停留,小二赶急忙慌的跑来,笑容依旧:“公子,公子您还要什么吗……”
狗娃拽着他的衣服,轻一下重一下,满脸期冀,桌上热气氤氲,像是送行的厚礼,祁白川纹丝不动,目送着楼梯间的阴影消失,走廊再无声响。
“一份甜羹,”他回过神,轻声道,“剩下的帮我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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