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酸楚如潮如流 ,蜃境与现实的距离不算遥远,他却度日如年。
或许是在里面中呆了太久,回忆和现实的界限反而愈发模糊,虚幻无垠的终点,是走马灯的叶家。
“韩仙君来了。”
脚步声匆匆,常年空荡的府邸难得多了份急切。
梅负雪跪在祠堂中,无论是眉宇的温驯还是嘴角弧度,如同被提前设计好的玩偶般,规矩木讷,不容出错。
“喂,梅负雪。”
祠堂门蓦地大敞,霎时光亮夺目,来人是个年轻跋扈的弟子。
“大少爷喊你过去。”
“……”
祖位前的人乖巧转回身,低眉道:“论道将至,大少爷吩咐我跪求叶家列祖列宗护佑,现如今未到时辰,中途离去恐怕有违祖训。”
“……”
“祖训?”弟子嗤笑,“你一个捡来的乞丐,能进祠堂已经是你最大的脸面,难不成还指望叶家前辈看在你的份上显灵?”
梅负雪安静垂首,并未答话。
“给你一刻钟,”弟子转身拉门,“今日贵客上门,若是出了差错有你好受。”
“……”
排位整洁,腌臜角落里泥垢积得满溢,梅负雪跪坐在地,膝下地板冰冷,常人呆久了多少会有不适,可他起身行动利索不见阻塞,只有衣摆晕出一片碍眼的脏污,随后含笑对空朝着门口走去——
自己的回忆中,梅负雪却无法控制身体。
他确如一个夺舍的外来者,困在陌生的壳子里,被迫经历着命运安排好的路。
门吱呀声响后,他看见自己踱步而出。
……
赶到叶家门口时,前面已经聚集了乌泱泱一群弟子。
“大少爷。”
他停在那人身后,轻声叫了句。
叶憬转身,斜过一眼后不由愣住,微不可查皱起眉,回头时又重新扬起笑:“叶家何其荣幸得以接待仙君,还望仙君莫要嫌弃这方寸之地。”
“方寸?”
彼时的韩峥未带面具,那张俊雅的面容泰然坦露,约莫是他常年噙笑的缘故,不经意间的对视总能带给人春风沐浴的舒缓。
梅负雪低着头,似乎未注意到自己身上多出来的探究目光。
“叶家百年世家,再不济也有家主坐镇,于芸城说一不二,怎能说是方寸之地呢?”韩峥继续道。
叶憬闻言嘴角渐渐压下,像是不知道怎么说般迟缓了少顷,才犹豫道:“仙君说笑了,宗门势起如日中天早,世家早已不复当年,能仰望仙君已为大幸。”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背后站着的梅负雪,只是在聊到叶家状况时,叶憬悄无声息挪了脚步,有意无意遮住那道浓墨重彩。
梅负雪乖顺依旧,眼睫底下的瞳孔黑的发亮,像是抛光的珠玉——里面是木讷实心的,除了漂亮,叫人想不出别的形容。
他该是很夺目的,即便努力缩减存在,仍然挡不住外来的探究。
“这位是……”
韩峥绕开一步,视线转来。
“他……”叶憬脸上略微飘过不自然的尴尬,“族中弟子,配不上仙君青眼。”
“我还没看,你又怎么知道不合我眼?”韩峥反而更加起兴,随意打了个手势过去,叶憬看见一噎,不情不愿退开。
“你叫什么名字?”
两根冰凉的手指不容抗拒钳住他的下颚,乖训以待的人被迫抬起头。
四目相对,时间在这一刹那骤缓,梅负雪嘴角噙笑,几乎是毫无征兆的,乖顺陡然褪去,惊慌,无措,胆怯以猝不及防之势爬上那张脸皮——情况特殊,转变来的太快,周围甚至无人注意到这其实很不和常理。
没有任何过渡,像是台上变脸的戏子,前一刻笑容满面下一刻悲恸嚎哭,两张不同的表情在同一时间完成改变。
梅负雪惊叫出声,慌忙往叶憬身后躲闪。
韩峥摸了个空,眸中有闪过类似愕然的情绪,但无恼意,只颇为轻佻分去余光,笑道:“眼光不错,还是个美人。”
“……”
叶憬勉强维持住神情,没再说话。
几人一同进了门,商谈持续到夜晚。
……
南郊外,月上中天。
小寒初雪应当是极冷的,两位弟子并肩而行,身负灵力倒也不觉难熬。
“到地了吗?”其中一人开口。
“还没。”另一人回答。
“你说……会不会还没到地,人就死了。”
“那又如何?”说话人扭头看向身后拖了一路的麻袋,“早晚都是死,时间问题而已。”
“……”
纯白无垠的雪地里,朔风吹的三道影子有些模糊,最后面的那个麻袋口用麻绳勒着,约莫是系绳人过于匆忙的缘故,口封的不严,随着道路颠簸不平,一只手渐渐滑出袋子。
手很白净,沿路石子摩在其上出几道血印,但整体还是细腻的,掌中心带点红润,雪中拖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冻的青紫——可前面两人已经受不住了。
“够了,就扔这……”
话说一半,身子猛然一歪。
与此同时,远处山峦落雪,强烈的震感毫无征兆席来,两人皆是一愣,天地交接处似乎有金光涌动,九霄雷动,霎时天地一阵昏暗,如同惊天动地的飞升渡仙,但两人都无暇顾及——因为手中重量轻盈无比,拖了一路的麻袋破了。
“人……人呢?”
“别管了,再不走雪崩给就要来了。”
惊雷阵势很大,碎石污雪混杂在一起,遮天蔽日,劣质充数的圆月源源不断朝着山下滚来,霎时有种荒谬的冲击感。
不敢多呆,二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扭头就跑。
......
危机并没有持续很久,雷声大雨点小,不过片晌便有惊无险,两人停在一处疑似地动坍塌的深坑处,心有余悸抬头观望。
“停......停了?”
“应该是。”
“为什么会突然血崩?”
“天道动怒,管这些作甚。”
“那梅负雪怎么办?”
“能怎么办?本就要死,这狗娘养的东西......让他贴身服侍,他居然还敢出手冒犯大人 ......”
声音忽然停止。
未等另一人询问,刚一扭头,也蓦然失语。
深坑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细雪疏落落冰在他的眉目五官,眼尾便浸了水,长睫却不见分毫颤抖,那对精致仿若假人的瞳孔扩到最大,他就这样躺在一片冰寒天地间,歪着头黑洞洞不知看了多久。
两人忽地寒意上涌。
......
梅负雪再次拿回对外界感知时,已经不知几何。
冻到麻木的手脚缓解不少,血液渐渐回流,耳畔的刮蹭的风刃告诉他自己仍在外面,经脉隐隐作痛,尚且在能忍受的范围——
有人正孜孜不倦地给他输灵力。
眼皮沉重打转,这次不同原先那般被强制困在壳子里,手脚都能动,也能胡乱摸索,于是他就着自己这幅作态,胳膊坦然一伸,不知随意挂了个什么东西,然后心安理得的偏头闷在某处温热地,呼着细细的鼻息。
“……”
灵力波动一顿,后背传来轻柔地拍打,像是在哄小孩。
就这么暖了半晌,直到背后的手顺着脊梁骨摩梭,腿弯高度似乎上抬了半寸,他终于迷迷瞪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感情是被人抱在半空中飞。
“……”
他久违地沉默了。
或许是刚历完劫,头脑都没恢复的缘故,梅负雪一时间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于是清了清嗓子,理所当然开口:“喂……”
耳边风声一缓。
“我渴了。”他慢吞吞道。
“……”
“马上到。”说话声近在咫尺。
“我不想等。”他不带脑子。
“……”
耳边风声彻底停止,轻微的震感来临,应该是在下落,他扒着对方脖颈,下巴磕在肩窝处,
颇为满意地受着拂过脸颊的凉风,顺便听见了落地后叮咣的铜钱音,以及旁边陌生粗糙的询问声。
“我们这有……公子是要凉的还是……”
“冰的!”听到这,他当即抢话,声音都高了几分。
结果这一嗓子嚎下去,周围都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他不觉有误,梗脖理直气壮:“最冰的。”
“刚出锅。”
旁边又传来截然相反的声音,他睁大眼睛——只是他臆想中的睁大,事实仅仅抬高了头,顶着满脸飘忽的黑发同鬼一样质问:“你凭什么管我……”
这句话说出来像街上耍流氓的醉汉,但他不这么想,因为自己是病着的,生病是应当可以撒泼耍赖。
“凭我付钱。”对方颇有闲心跟他执拗。
“我有的是钱,”他不忿反驳,“想当年我在家里,可是……”
“可是说一不二。”
“你怎么知道?”梅负雪纳闷了。
对方却道:“现在也是。”
“……”
“噢,”他捧着个壶样的物什慢慢抿着,良久,冷脸补充:“我乐意。”
……
抱着个既暖手,又能喝的东西,梅负雪路上显然安分了许多,最起码不再乱动倒腾,免得自己把自己弄个半空飞人。
“我们什么时候到?”
这次说话要虚飘不少,尾音也要轻。
对方回答未变:“马上。”
“我们为什么要跑?”
“你有伤在身。”
“我为什么会受伤?”
“……”
“我不想等了,也不想修炼,”得不到回应,他含糊不清,不知想起什么,说的话也断断续续,哽咽似的,“我想回家,看……”
“看什么?”对方问。
他突然失语,嗫嚅半晌,小声道:“看灯。”
“……”
头顶抵上某处坚硬,如他照常耍赖般,对方学着他的样子,鼻尖在他发顶蹭了两下:“等你醒后。”
……
梅负雪没有再追问,因为已经到了。
小二过于讨好谄媚的关心抛在身后,上楼的步伐几近无声,只有开门的动静偏大,乍一进入陌生环境,他略微抗拒,忍不住收紧胳膊,丢了壶,重新攀上对方脖颈。
地龙烧得旺,屋内明显要比外面温暖许多,梅负雪不这么觉得,他挂得很牢,不肯下来。
“你需要休息。”声音还在劝诫。
“我不想休息。”
“休息完才能看灯。”
“那我不看了。”
“……”
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结束,对方似是明白做了无用功,故而抽空钳住他的手臂,慢慢往旁边拉,他拗不过那股力道,只能任凭双臂松动,身子缓慢下滑。
“我不要……”
“听话。”
这次声音带了些许安抚,但对他无用。
底下应当是床榻一样的东西,他却如芒在刺,背后火燎般,开始费力挣扎,手脚并用着上攀,仿佛下面不是什么温暖舒适的被褥,而是幻境破碎后的无底深渊。
“祁——”
熟悉的失重感袭来,蜃境坠落没有尽头,现世那双稳妥支撑的手消失,所有的惊惶无措霎时回到原点。
他倏然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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