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玉麟和席秉诚、另一个演黑鱼精的学徒步行至酒楼,到达时已经十点多了,立刻钻进一旁支起的帐篷里补妆。正在唱的是《穆桂英挂帅》。
穆尚文背抵化妆镜,本还在轻声念“娘娘,姑爹听信泼道谗言,拿了雄黄药酒,毒害你我来了”,听了两句穆桂英,却跟着唱起来:“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她是很有天赋的老旦嗓,亮堂韧厚,穿透力极强。席玉麟私心觉得她是师姐妹中嗓子最好的,只是年纪尚小,还没完全练出来,当下听了她唱这段心中十分高兴,道:“再唱,你可要盖过人家台上的声音了。”
穆尚文登时闭嘴,瞥了他一眼,疾步走了。
“......”他无言地转回头,继续补鼻尖上汗掉的一块白颜料。
霍眉搬个小马扎坐在帐篷口,透过缝隙看观众席。晚上九点孙珍贻就致了辞,照相馆的人也来拍了合照,后面的一溜大戏都是助兴的节目,不做留下来看完的强制要求。因此演到现在,军官已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人注意力还不太集中,在长椅上玩起了牌。
这时突然有个中年人身后跟着一众妆造完整的演员进了帐篷。中年人已生出白发,尚且维持着戏剧演员的形体筋骨,也就是说没有发胖,容貌魁伟、神情闲远;身后跟着的一个穿金黄天兵铠甲的男人和一褐一白两个童子,再就是一长溜饰演蚌精的女演员,衣裙翩翩,漂亮得很。
见他进来,漱金的几人纷纷站起来,“刘师叔好。”
刘洪生点了点头,“好。你们席班主呢?”
“在观众席后排坐着。”
他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接着又与每个人聊起近况。
霍眉正聚精会神地看蚌精,那个天兵却朝这边走来,原本在角落走来走去、咕咕叨叨的席玉麟也闯入她的视野,迎了过去,“马师兄!”
可见跟他关系好的师兄弟多么少,见这一个还得小跑着上前。
马师兄看起来相当开朗,狂拍他一侧肩膀,“嗨呀!第一次见你男装扮相,让我多看几眼习惯习惯,免得待会儿台上笑出来了。”
“别取笑了,我有问题要请教你。”
随后他便把马师兄拉到角落,走了一小段台步给他看。马师兄看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两人咕咕叨叨又不知道说些什么。霍眉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蚌精身上。那刘洪生出了帐篷,背着手,原地眺望着。
一点十五分时,白蛇传开戏。
台下的观众已经不足十人,数十排长凳空空荡荡,夜色杳然,让霍眉想起小时候听到的唱戏会有鬼来听的怪谈。而戏台上高挂灯笼、云蒸霞蔚,如来坐在中央的莲花宝坐上,大罗神仙或站或坐、或举塔或托灯,庄严静止。五方锣鼓齐响。
第一折戏先介绍了背景:桂枝罗汉与白季子有私情,桂枝罗汉被贬下凡,转世为许仙,白季子逃跑。天庭得知后震怒,派遣法海去收妖。
王苏款款走出,不似蛇妖,却似上神。
“脱去枷锁下九天,喜得今朝返自然。回首佛堂云雾暗,锦绣人寰天地宽。”唱到最后一句时,拉琴的、幕后候场的演员齐声唱起来,是川剧中的“帮腔”,显现出一派天地宽阔、来去自由的欣喜。
第二折戏叫收青下凡,幕布后紧张得咬了半天嘴皮的席玉麟跑了出去。
“生平嫉恶性如刚......”声音一出来霍眉是相当地惊讶,很有气势,比他吵架生气到极点时还有气势,“东溟修炼把身藏。有朝一日功行满,敢上凌霄捉玉皇!”
青哥不像武松那样需要特地垫得很魁梧,本就是个青春少年的形象。席玉麟穿花青色宽袖,身材清瘦,亭亭立在那里,很有几分天质自然、风仪都雅的意思。
白素贞也出场唱了一段,她唱的时候,青哥就绕着她走,最后挡在她面前:“那位道友请了!”
“道友为何堵我去路?”
”嵋山水府同受寂寞,何不与某一拜成亲,共参大道?”
白素贞明显扯了扯嘴角,“休得如此,让我过去。”言罢就要绕行,青哥又是一个闪身,深深抱拳下去,“某是真心相爱,并无半点虚假!”
“若再纠缠,休怪我手下无情!”
“我若战你不过,愿与你为奴。你若战某不过呢?”
青哥说这话时笑意盈盈,也真是神奇,戏剧的对白都是拖长了音唱出来的;过了这些时日,霍眉居然能听出唱腔中的语气了。他上前两步,弯下腰侧脸去看白素贞的表情。
白素贞喝道:“一派胡言,看剑!”
登时后台的堂鼓大响,两人拔剑短打一阵。青哥敌她不过,白素贞倒是很有大仙风范,只道:“一时失手,道友不必介怀。”不料那青蛇却打定主意要缠上她了,认输认得倒也爽快,跪地便要拜。
“且慢,方才乃是一句戏言,道友不必认真。”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见跟他讲不清道理,白素斥道:“休得如此,告辞!”反正青哥也拦不住她,扭身真走了。青哥那叫一个死缠烂打,跟在她身后追了满场,“娘娘为何去心太急?”
甩也甩不开,白素贞只得将自己和桂枝罗汉的私情告诉了他。霍眉不清楚川剧里的青对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情,就像不清楚武松的形象一样,只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席玉麟的倾向。民间故事里小青对白素贞始终是姐妹之情、主仆之谊,这里的席玉麟却微微张开了嘴,刚才挨了打还在嬉笑,现在却着实愣住了。
“好哇。”他最终说,背过身去一扬手,“娘娘情真意坚令某佩服,某愿追随左右,助娘娘一臂之力。”
白素贞却只当收了个小弟,笑道:“好倒却好,怎奈男女同行,多有不便。”
“某虽道法浅淡,也能变幻,待某变来。”青哥摆出一个造型,高喝,“引清风,摇身化变!”
拿着祥云木板的道具组再上来,挡住半个舞台;席玉麟猫着腰回了后台,穆尚文跑了上去,在锵锵声中登场了。
他一下场就找到马师兄,两人耳语几句,躲到一边去了。霍眉是第一次看白蛇传,看得津津有味,没注意他们在做什么。只见许仙一手挡在额前做挡雨状走上了台,是刘洪生那边的演员,面貌儒雅。
白素贞探头望着。小青娇俏的嗓门亮出来了,摇着她一只手,“他是哪个嘛?”
“他——他就是桂枝罗汉呀!”
第二折戏落了。
第三折戏没什么看头,在霍眉看来,不打架就不好看。而第三折戏的主要内容就是几人都在船上躲雨,白素贞和许仙都不好意思打听对方,靠小青和艄公的对问对答把信息套出来了。事后许仙借伞给二人,约定明日在此地还伞,就此结下缘分。
第四折戏叫扯符吊打。
席秉诚扮演的虾蟆精上场了,披着个墨绿色的外套,屈着腿摇摇摆摆地走路,引起了底下零星几声笑。他化名为王道陵,将写有斗口星君的符交给许仙,叫他悄悄贴在白素贞头上;许仙却将此事说破了,导致符没起作用。
白素贞十分生气,叫小青把虾蟆精抓来见她。
穆尚文跑下台了,席玉麟扭着席秉诚便上去了。
怪不得席芳心要单独辅导穆尚文,她这一段没给霍眉留下什么记忆点;许仙那股欲言又止、犹豫不决的劲儿其实拿捏得不错,可霍眉还是最喜欢看席玉麟和王苏同台。第一席玉麟最好看,要他的模样才配白娘子;第二席玉麟最会眼神拉丝,而白娘子压根儿不理他。
虾蟆精咕哝道:“梭老二两根呐。”又惹起台下一阵笑。
“我当何人,却原是虾蟆大仙。”
“不敢大仙,小道士,小道士。”
霍眉是第一次认真看席秉诚的戏。席秉诚平日里很有大师兄的派头,扮起丑角却是畏手畏脚、缩头缩脑,人前十足窝囊人后却要嘀咕几句,已不是一句演技精湛可以形容的。
“小青,与大仙摆座。”
青哥把张凳子咚地杵到他面前。虾蟆精吓得一蹦,甩袖子又落回地上蹲着,“娘娘金驾在此,小道士立而候赦,不敢坐。”话音尚未落,青哥就是一声大喝:“叫你坐下!”
慌忙之下虾蟆精想往凳子上坐,屁股却在边缘一滑,双腿直伸坐到地上。
青哥上前一步,又是一声暴喝:“做啥!”
虾蟆精又站起来。
白素贞自始至终都坐在椅子上喝茶,姿态优雅,唤回青哥,只像女主人叫回她往前乱扑的恶犬。青哥绕到她椅子背后,微微屈身,将下巴搁在她肩头,眼珠上抬,死死盯着虾蟆精。
“请问大仙,来我家中作甚?”
“只因许官人说,娘娘你身怀六甲少精神......”
青哥突然很大声地“嗯?”了一声,白素贞仍看着虾蟆精,只向身后摆了摆手掌。青哥立刻抱拳低下头。
虾蟆精指了指青哥,一手挡在嘴边对观众说:“要咬人!”
白素贞:“你可赠他什么?”
虾蟆精:“我赠他一道——”
青哥:“啥!”
虾蟆精:“——安胎符。”
白素贞:“安胎符?为什么上面有斗口二字?”
青哥:“你讲!你说!”
虾蟆精做出很费解的样子,搔着头嘟哝,“这是咋个搞起的?”
青哥:“你说是咋个的?究竟是咋个的?”
“——这样的,安胎符灵官符放在一起,只因许官人要得慌,贫道就拿得忙,想必是拿错了。我格外给娘娘拿一张!”
俺真觉得川剧里青蛇的男女一体化这个设定非常美妙......
该戏剧情节基于四川省川剧院的《白蛇传》,根据剧情需要稍作改编。读者朋友们可以上B站看看,真的很好看!我都替白素贞和青哥的演员觉得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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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青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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