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麟

一觉睡到下午。地面比床板硬多了,霍眉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疼。找到院子里的水龙头接了一桶水,却找不到能点炉子的火柴,只能抱着桶喝了几口。生水里漂浮着不明白色微粒,有股鱼腥味儿。

她将桶搬回柴房。席玉麟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呆呆地坐着。

他长得漂亮,很漂亮。脸庞消瘦,鼻骨高而薄,眼尾微微上翘,一副没福气又实在受了上天几分垂怜的美人貌。纵使妆容滑稽地糊成一团,也难掩清丽之姿。年纪明显是很小,再加上这副样貌,实在很难叫人把他当男人。

霍眉开口道:“你......”

席玉麟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摸出个珠钗,照着脖子粗暴地捅了两下。好在手上没力气,窟窿不深;血珠一串一串地往外蹦,却不至于发展成喷涌的地步。霍眉看傻眼了,见他还抓着那个珠钗打算再来几下,立刻当胸一脚,把人踢得滚了半圈;自己则捡起那支看上去还算精致的珠钗,悄悄收入袖中。

“神撮撮的搞啥子?老子救你一命,不要不识抬举。”

他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

“要喝水自己爬起来喝,要吃东西,不给你吃。”说罢霍眉掏出一个馍馍自己靠在一边啃起来,吃完后,接了桶水将旗袍和皮箱里几件衣服一并洗了晒出去;又找了个空房,拿毛巾蘸水全身上下擦拭了一遍,这才清清爽爽地回到柴房。

席玉麟好像又晕过去了,血液把衣服上襟染红了一半,还在细细地往外涌。霍眉叹了口气,从他身上撕了一块布下来、给他按压到止血,然后两巴掌把人打醒,用手舀起水往他嘴里灌。再不吞咽就要被呛死了,他的喉头只得滚动两下,睫毛也跟着颤抖。

“长得好乖哦,”霍眉道,“你要是来我们怡乐——”

“还嫌我不够贱?”

她几乎要嗤笑出声了。装什么贞洁烈男,戏子私下里是做什么工作的,谁还不知道?况且她又是做什么工作的?“都是下九流,外人面前装装可以,别把自己装感动了哈。”

席玉麟眼神空洞,懒得理她,旦总归是坐起来自己又舀了口水喝。她瞅着他,心里不痛快,嘴上就不愿意饶过此人:“喝口水还要人哄着,你说你这副小婆娘的样子......”

“闭嘴!”他忍无可忍地吼道,“闭嘴,你又算什么东西?”

脚步声突然停在了门口,然后吱呀一声推开了门。两人刚才吼得正大声,都没及时觉察到,霍眉立刻翻到柴堆后面去了;席玉麟行动不便,只得扶着墙站起来,不敢看那人,轻声道:“长官。”

其实不是什么长官,只是个普通小兵而已,拿着杆中正式步枪。

“见着我打火机没?”他问,“昨儿来过一次,打火机丢了。”

“没有。”

士兵一脚踢在他腿上,“那你还傻站着?”

他立刻趴下来四处翻找。士兵用靴子踢着地面上散落的细柴火,眼见着就要走到霍眉的藏身之处了,席玉麟矮着身子跑过来问:“是什么样式儿的?铜的还是铝的?方的还是圆的?”

“铜的,方的,你他妈看到就知道了。”

“是,给你搬个凳子在外面坐着吧?里面热,我替你仔细找。”

士兵一转身,枪托扫倒了一片码高的柴火墙。霍眉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上了,心脏停了半秒,连忙挤出个哀求的笑容,“长官......”

这士兵单纯是出来找打火机的,马上要换他的班了,应该立刻回营才是。偶然见着个水灵灵、白里透红的大姑娘,又有点起心思,又记挂着换班,犹豫着下不了决心。碰巧这时席玉麟跑回来了,将小巧的铜制打火机还有一枚银元一并塞进他腰包里,同时将人轻轻往外推,“再替你叫一辆车?这里离军营很有段距离。”

士兵跟着一步步往外走,发现推着自己的这只手虽然瘦骨伶仃的,却有股不容抗拒的大力;再细细看去,此人虽穿得怪模怪样,却是个男人。他一合计,也懒得再生事端了,走就走吧。

柴房内,霍眉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喘息良久。虽说她本就是烟花女子,但在社会秩序正常时发生的公平交易和被兵痞带走还是有很大区别,就是把她弄残、弄死,谁能来给她伸冤?

她兀自出神的时候,席玉麟已经回来了,重新关上门、又上了道门栓。“给我一个银元、二百五十铜元,”他张口便说,“还有压鬓簪,还给我。”

霍眉冷冷地望向他,“我没有那么多。”

他不跟她废话,直接打开皮箱开始翻找。霍眉勃然大怒,猛地冲过去把他撞到墙上;席玉麟显然没有设防,突然抽了口气,顺着墙滑下、跪坐在地。

她啪地关上皮箱,拎起就跑,跑到街角处。另一具身着戏服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被警察收走了。霍眉愣神片刻,使劲儿跺了跺脚,又跑了回去。地上那人已经由跪坐转变成了侧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喂!”她踢他的背,“扯到伤口了?去找个大夫。”

席玉麟闭眼忍耐着疼痛,扯到的当然不是脖子上的伤口,是屁股后面那个撕裂的伤口,这事儿就是叫个大夫知道了他也不活了。霍眉料想他也不会去,叹口气,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打水。”

“伤口不处理,直接沾水洗澡?”

“我叫你打水!”

霍眉翻了个白眼,打了盆水给他,还大发慈悲地附赠了毛巾和从漱金找来的一套干净男装,关了门,自己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看晚霞。过了好久他才出来泼水,水都被染红了。她白眼要翻上天,突然想起来皮箱还在柴房里,赶忙冲进去清点东西。席玉麟将盆子洗了两道放在外面,进来时看到她的背影,淡淡地说:“我是不该翻姑娘家的行李。”

霍眉介意的哪是这个,半天没说话。他又道:“二百五十铜元就免了,你还是得给我一个银元和——”

“给给给给给!”她叫起来,把银元和压鬓簪塞进他怀里,“行了吧?你满意了?我现在全身上下只剩两个银元和几文钱了!”

席玉麟注视她几秒,似乎想为自己辩解,最后还是懒得在这个女人面前费口舌,背对着她躺下了。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霍眉也觉得没意思,抓过第四个馍馍打算吃完睡觉,想了想掰下三分之一个递过去。半天没人接。她怒气冲冲地塞进了自己嘴巴里。

是夜她睡得并不安宁,主要是因为席玉麟一直旁边在轻声哼哼、动来动去。她坐起来,心头火起,一脚把他踢远了点;席玉麟仍未醒,转了半圈后,能明显地看见新换上的裤子后面又洇出了血迹。她摸了摸他的皮肤,发现很烫,黏黏糊糊的都是汗。

她最讨厌摸到男人的汗,然而这在生活中这是不可避免的。人家臭汗淋漓了,你还要贴上去,蹭满身满手的汗......不管多少年了,始终不能习惯。现在猝不及防摸了满手,倒没有太嫌恶,一边用他的衣服擦着,一边就想着这席玉麟要是因为感染死掉了,那不是白救了?

她走神许久,直到嘈杂的人声渐渐往这边靠近。霍眉迅速爬起来,贴着窗户张望了会儿,发现是漱金的戏班子回来了,都是些熟面孔。皮箱是昨晚就收拾好了的,柴房的窗户也后街也是通的,如不想多生事端,现在就可以悄悄溜走。不过溜走之前,没忘记从他口袋里把那一块银元重新拿回来。

沿街叫卖的人又多了起来,鲜活的人气挤散了薄雾。霍眉暂时没找到合适的落脚点,便提着箱子直接去了融顺茶馆。路程远,走到时浑身上下又湿漉漉的,不知是出的汗,还是初夏空气中的水汽。好窘迫,从前外出的时候顾客都会帮她叫黄包车。现下她只得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忍着一直不怎么饱的肚子,准备进去吃茶叶。

伙计抢在她前头说:“三爷说了,今天不会来,叫你明天来找。”

霍眉点点头,那她就不必进去买杯茶喝了。但是问题接踵而至:她该去哪里呢?原来去郊外避难的人都陆续回来了,没有空出来的屋子给她住;而怡乐院,她不准备把这五十银元交给田妈分配,所以是决计不敢回去的。

虽说现在街上有警察了,也不见四处游荡的兵痞,但霍眉还是不敢在电话亭里凑合一天,只能忍痛住了一天的旅馆。选的是最低级的十铜元一天的通铺,被子都是一股霉味儿。这天除了中午出去吃了一大碗面以外,她就窝在旅馆里没出来。

凌晨时分换上干净衣服、盘好头发,霍眉不紧不慢地走到茶馆门口,没让自己出一滴汗。所以裘三爷下楼的时候,她显得很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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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
连载中去码头搞点薯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