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和我的两位同事都非常喜欢漱金的演出!”
这两句聊下来便算是熟人了。谭枫桥又解释道,刚才是在拍军队行进过去的背影,此次巴青将调动八千人支援沱江防线。
水果大爷似乎很感兴趣,拉着谭枫桥不放人,又问东问西;作为记着,谭枫桥的信息自然是灵便,本人又是个自来熟,便一屁股坐在板车上为他解惑。
霍眉默不做声儿在旁边听,听出了沱江根本不算前线,也有刘湘本部的军队驻扎。巴青防区派兵或不派兵似乎是无关紧要的。而刘湘内寻同盟,外也有靠山,甚至在今年夏天把本次作战计划转交给了蒋委员长,得到了亲笔复函,批准他便宜行事。
“没好事啊,没好事。”水果大爷摇头叹气,“打来打去,还是要老百姓出钱出力出儿子。小谭你不要用屁股压我的纸盒——”
谭枫桥跳起来,“不一定啊大爷。战国多不义之战,后来六王毕,四海就一了嘛。”
“你们这种年轻娃娃,念了几本书,就不把自己当老百姓了。”
谭枫桥立刻急眼了,又一屁股坐在那摞打包用的纸盒上,和水果大爷吵了起来。
霍眉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接下来的讨论不能为“巴青安不安全”和“范章骅能不能死”这两个问题提供任何有力支撑,便拿着空泔水桶往回走。
下午给穆尚文勒头的时候,张大娘拿来一个包裹给她,说是有人送到漱金的。
她腾不出手,穆尚文便帮她撕开了,一下子被勒成两条朝上细缝的眼睛都猝然睁大:“还说没有男人送你礼物?”
“啊?”霍眉弯下腰看,一罐双妹牌雪花膏,瓶颈上用丝带系着一张写了字的卡片。
下一场穆尚文的戏需要后台,她也不敢轻易走开,目前漱金最值得信任的两个演员只有席秉诚和王苏——绝对稳健的台风,如果台上有他们时,她是可以开溜去上个厕所的。所以一直等到下午的戏演完、吃饭的时候,她才得空去问卡片上写的啥。
席玉麟仔细辨认:“近日得奇石一件,冈......什么迤......什么,碧雾......”
“你行不行啊?”
他本想辩解你看这写的比狂草还狂草,别是个医生写的吧?转念一想又不吭声了,自己文化水平确实不高,就能读个剧本而已。万一不是人家写得潦草,而是他不认得呢?
遂转身冲回房拿出《学生字典》对比一阵,算是把信念出来了:
近日得奇石一件,冈峦迤逦、碧雾濛濛,余喜不自胜,欲邀霍小姐于礼拜五晚前往观之。若小姐能喜吾之喜,则吾喜更甚也。
清秋路165号蔡行健
她了然,点点头,“懂了。”
席玉麟刚放下碗就要去接着训学生,她顺手收起一叠碗就要回厨房,两人都没时间闲聊,一边起身一边争分夺秒地说话。
“懂什么了?”
“这还不明显?都邀请到家里去了,他要跟我做啊。”
“......”席玉麟撇头走了。
其实霍眉最近有在慢慢减少帮张大娘干活儿,当主管本就费了许多神,又要格外纳鞋,实在分身乏术。张大娘倒不是个不讲理的,最近与她还更亲近了些,问起了上回来漱金找她的那个瘦子怎么回事。听闻是追求者,忧心忡忡,只觉得前男友啊追求者啊这一大帮子人要败坏她的名声。
等学徒们排队洗碗自己的碗,张大娘就拿拖把拖地;她只倚在一边,与其闲聊。
直到晚上才又碰着抱着盆衣服到水龙头下的席玉麟。
你说他不爱干净吧,他洗得还挺卖力,都要把那块公共洗衣板摁断了;你说他爱干净吧,目测这些外套褂子长裤短裤袜子是攒了一周的成果,高高堆成小丘。
气温已经降到十几度,漱金的许多男孩在室内仍穿着那种夏夜街头每个老头一件的无袖马褂,霍眉原以为是动起来太热了。现在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想少洗几件衣服啊?
“席玉麟,”她蹲下来,看着他洗衣服,“我打算跟蔡行健好。”
“你自己的事,跟我说干嘛?”
她眯起眼,“你跟我聊一下嘴巴是会长鸡眼吗?因为每个人来聊天时你都回敬这么一句,久而久之,已经没人跟你说自己的事了,没发现自己没有朋友吗?别给脸不要。”
他静默一下,开始非常用力地搓外套上的黑颜料,搓得泡沫四溅。霍眉抹了一把脸上的泡沫星子。最终他说:“你不怕那个副官回来找麻烦?”
霍眉于是给他分析:第一,那场舞会上,范章骅根本不敢拂蔡行健的脸面,可见他还是得敬这种巴青老豪绅几分;第二,范章骅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被自己坑了一次后更疯了,而蔡行健似乎不怎么动怒;第三,范章骅和她的关系是嫖客和妓女,双方都很清楚自己的定位,都没有流露出要结婚的意思,而蔡行健跟她相识的场合就截然不同了。
听到“结婚”这个词席玉麟着实愣了愣,他以为霍眉是个没心没肺找乐子的,想不到是冲结婚去的。
“我觉得,”他谨慎地组织语言,因为意识到这确实是自己第一次帮他人出谋划策,“他好像不大尊重你。若他也有那意思,哪有第三面就把人约到家里......赏石的。”
这回轮到霍眉茫然了,“那有那的意思的人会约我出去干什么啊?”
“就散散步、喝喝茶什么的。”
大眼瞪小眼,他又补充:“我身边的关系好的情侣就这样。”
“那能一样吗,你师父和师叔也谈不上结婚的问题啊。”
他抓着被搓成棍状的衣服一路蹭到盆地,差点把手指扭了。自己从来长在师父和师叔身边,鲜少外出,也不知别家夫妻是怎么回事,是直到**岁听人嚼舌根才发现不对劲的;霍眉只在白蛇传那天晚上见过俩人同时出现,他们甚至没说上一句话,她这都能看出来?
急急压低声音道:“嘘!别声张,叫师父落人口实了。”
“这他妈的还需要我声张,他俩往那儿一站,硬是没凑出一人份的阳气。”
席玉麟觉得笑出来不厚道,但霍眉粗俗的描述实在很好笑,最后把笑转化了一声咳嗽。他对着盆甩了甩手,忽然扭头道:“霍眉,你真的挺聪明的。”
霍眉瞅着他,半晌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说“聪明”这个词的时候都让她莫名不舒服,像阵毛刺刺的风刮进来,把她井然有序小屋中的物件吹得翻倒移位。
周三王传立便来送了一次粉包,说副官特意把他留在巴青照看她;周五还是去了,穿的旗袍。
她现在拿得出手的衣服一共有两件:一件是不久前买的法式露肩长裙——其实这件也不日常,谁把这玩意儿穿上街啊;另一件就是这条跟了她很久的华尔纱旗袍,酒红色印花,还是比范章骅更早的一位大主顾送给她的。那个男人因为手上破了道口子,引发全身感染,死了。
其他的衣服都很朴素,方便日常劳作。叫她发愁的是这个天气显然不适合单穿一条短袖旗袍上街,应该披个大衣;腿么,唯一一条厚丝袜在炮轰那晚被炸掉了,光着也忍得过去。
似乎也没法向人借,毕竟漱金的女孩都是一条毛巾从头洗到脚的艰苦作风......王苏年纪不轻了,理应有些自己的昂贵衣服、首饰,但她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只穿最朴素净白的衣衫,倒也能把它们穿出一番风味。
嘴硬也不能露怯,就跟蔡行健说不怕冷吧。
衣衫单薄地走到漱金大门口时,鼻涕都要出来了。王苏见了,问:“是要去见人吗?”得到肯定答复后,神秘兮兮地将她拉到柴房,扒拉出一个年代已久的铁箱子,然后用一块地砖下藏着的钥匙开了锁。
里面全是叠放整齐的秋冬女装,虽然不算如何精美华丽,但是面料有质感、剪裁得体、造型含蓄,应该属于某个品味不俗的女人。只是似乎很多年没穿过了,拿出来时都发硬,皱褶怎么也抖不开。
王苏做此事的时候显得很紧张,反复叮嘱“先装在包里,出门过了条街再穿,回来也是一样”,又一直注意有没有人在附近,让她发誓保密后急忙逃离了现场。
她选了一件黑色大衣来配旗袍,藏在包里抱在怀里溜出去,思考这些女装属于席芳心的可能性。
不过也没太多时间用来腹诽席芳心。
她在清秋路的路口站了很久。现在回去还有回寰的余地,倘若蔡行健逗弄她几次就失去兴趣、不打算与范章骅争抢的话,此事在范章骅那边是绝对翻不过去的。
可现在是周五晚上,多具有挑衅意味的时间。
霍眉定了定心神,走到蔡行健的宅邸门口,敲开了门。
应门的是一个女佣,温热的气流裹挟着她的一句“欢迎霍小姐,先生已经等你很久了”扑面而来。霍眉盯着她接过黑色大衣、挂在了锥形衣帽架上,才跟着往里走。
她随着女佣往里走,屋内装潢是西式风格,当真摆了许多奇石和万年松盆栽,皴鳞分披、虬曲多姿,极富怪诞之生趣。
蔡行健从里屋迎出来,这回没做油头,只穿了件烟灰色长衫,邀她进书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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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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