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郭家的宅邸坐落于苏州城东,抬眼望去,连绵的粉墙映着青瓦层叠的飞檐,那气象几乎占尽了半条街巷的风光。

这宅院,是郭老太爷当年任苏州同知时置下的家业。他与夫人曾在这里将独子抚养成人,儿子又在此地娶妻生子,将孙辈一一带大。如今长孙、次孙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三孙郭钰也即将成家。郭家这一脉,算是真正在苏州扎下了根。

只是人年纪愈长,便愈念故土。郭老太爷致仕后终究收拾行装,回了西安老家颐养。可他的儿子自幼长于江南,言谈举止已全然是个吴郡文人;孙辈更不必说,说话完全是苏州腔。待老太爷百年之后,他这一脉便算是彻底完成了从北到南的迁徙,从此成为地道的江南人家了。

郭家兄弟四人早已分院别居,若无要事,平日都在各自院中用饭,图个清静自在。

老大郭荣接手操持家业;老二、老三也都考取了功名;只有老四郭灿,自中了秀才后,便不再在科举上用心。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平日又爱流连秦楼楚馆,是苏州城中有名的风流公子。因他年纪最小,上头三个哥哥都已成才,父母对他也就少了苛责。只要不惹出大祸,一家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钰的婚期将近,四兄弟中只有他尚未定亲。来说媒的人不少,只是高不成低不就,大抵缘分还未到。

因昨日刚迎来了甘甜,郭夫人有话要问,郭钰一早便往至上院。

说 “早” 其实也不尽然 ,此时大奶奶、二奶奶早已给夫人请过早安,各自回院收拾妥当后,已结伴去樱花路探望甘甜了。

“三爷来啦。” 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碧荷见他进门,立刻笑盈盈地迎上前,取过干净的瓷盘为他布菜,“昨儿城外庄子里送来些新鲜板栗,今早厨房特意蒸了栗子泥,做了这板栗酥,您快尝尝,还热着呢。”

郭钰撩袍落座,伸手拈起一块板栗酥,慢慢嚼着,又垂眼端起白瓷碗,喝起粥来。

上首的郭夫人静静看着儿子用饭。

她今日穿了身素雅的月白竖领对襟长衫,头发盘了个简单的圆髻,仅簪一支温润的白玉簪,没有多余的饰物,却难掩通身沉静雍容的气度。

郭夫人出身吴郡林氏 ,是本地数一数二的世家,祖上曾出过一位阁老、一位帝师,门风清贵,底蕴深厚。也正因如此,她平日里虽待人宽和,说话温声细语,但眉宇间却自带着一股不容轻慢的端凝气度。

她等儿子用完粥,这才开口问起昨日之事。

待郭钰将甘甜昨日“行侠仗义”之事说完,郭夫人微微一笑:“她若不是有爱管闲事这毛病,也不会嫁到咱们家来了。”

郭钰知母亲所指,不置可否地摇头笑笑,又抿了口茶,才慢悠悠道:“倒不算爱管闲事,还是小孩子心性罢了。见到不平的事、可怜的人,总忍不住伸手帮一把。在西安时,旁人一听她是巡抚家的小姐,多少会给几分薄面,她便真以为这世上的事,都能分出清清楚楚的是非对错。我看昨日那事,她心里应是受了不小的震动。”

“你甘伯伯把她护得太好了。”郭夫人轻叹,“我头一回见这孩子,就瞧见她眼神亮晶晶的,一派纯真,一看就是蜜罐里泡大的,没吃过苦,也没见过这世间的阴暗险恶。”

郭钰玉白手指慢慢摩挲着茶盏,问母亲:“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郭夫人脱口而出:“八月里生的,和你一样,也是个秋日里的孩子。”

因合八字的时候她就在身边,甘甜又和儿子月份接近,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郭钰看了母亲一眼:“那确实还小,及笄才两个多月。”

郭夫人道:“女儿家十五岁嫁为人妇,也不算早。你既娶了她,又比她年长几岁,该多让着她些。”

郭钰颔首:“儿子明白。”

郭夫人又同他商议了一些婚前琐事,郭钰方从母亲处出来,回到自己所居的风岚苑,换好官服,乘轿往衙门去。

轿子在衙门口甫一停稳,郭钰掀帘下轿,却见昨日那被打的妇人正等在道旁,身边站着自己的贴身小厮郭安。

他看向郭安:“不是一早让你安顿她去纺织厂么?怎的还在此处?”

郭安忙回话:“她说要见爷一面。”

那妇人怯怯上前,行了个礼:“大人,民妇想问,您可知昨日那位帮我的姑娘是谁?现下住在何处?”

郭钰目光扫过她:“你寻她作甚?”

妇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双手捧着:“这是民妇平日惯用的药油,对跌打损伤很是管用……昨日我家那口子,在那姑娘腰上狠狠踹了一脚。他那人手重脚重,姑娘瞧着纤弱,必定伤着了,只是她忍得住,没叫人瞧出来……”

郭钰未等那妇人说完,自她手里拿过药瓶,径直走向衙门口拴马石旁的一匹骏马,解下缰绳,利落地翻身而上,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这边甘甜正想多睡一会儿,这大半个月舟车劳顿,她难得在柔软床铺上睡得这般香甜,可周妈妈却将她唤醒:“今日得早些起身,头一回见你那两位嫂嫂,总要留个好印象。”

甘甜睡眼惺忪地拥被而坐,尚未完全清醒,含糊道:“什么印象不印象的,何必这样拘谨。”

这时甄氏也撩帘进来,见她仍赖在床上,也催促道:“快起来吧,这可不是小事。往后在内宅里,大半时光都要与这两位妯娌相处,第一面的印象最是要紧。”

甘甜只得起身,任由她们安排梳洗。宝儿同珍儿去浆洗她那箱衣物了,两个小丫鬟珠儿、玉儿伺候着她对镜理妆。

周妈妈拿了件杏子红织金长衫道:“姐儿,今个穿这件,贵气。”

甄氏在一旁皱眉:“我瞧着这边女眷的穿戴,似乎都偏素雅,不像咱们北地那般偏爱繁华艳丽。

甘甜对镜打了个呵欠,浑不在意:“就这件,我也喜欢,咱们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何须处处迎合旁人喜好。”

甘夫人早将未来要与女儿做妯娌的两位奶奶的出身打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大奶奶林氏,乃是郭夫人的亲侄女,吴郡林氏是累世清贵的江南名门。

至于二奶奶徐氏,金陵人,其父是郭老爷的昔日同窗,如今在应天府任治中。

女子在婆家的底气,终究与娘家息息相关。河东甘氏世代簪缨,甘甜的父亲更是封疆大吏,如此家世,便是她在这江南郭宅安身立命的根本。她无需刻意去逢迎谁,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这份从容,是家族给予她的最大依仗。

一早,杨妈妈已为她备好了家乡早膳,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清汤,两块烙得酥香的肉夹馍。甘甜吃不惯羊肉,连一丝膻味都受不住,牛肉也只挑精瘦的。

她满足地喝完一碗汤,又将馍吃得干干净净,心情舒畅之下,她指尖叩着桌沿,随口便哼唱起了熟悉的秦腔:“清风徐来增凉爽,为遣情思赏秋芳……”

正在收拾碗筷的小丫鬟珠儿闻声抬头,见她家小姐眉眼舒展,唇边带笑,是许久未见的明媚模样,忍不住也跟着抿嘴笑了起来。

甘甜这里刚收拾妥当,外头便传来小丫鬟通报:“大奶奶、二奶奶过来看姑娘了。”

接着,两位年轻妇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已相继步入房中。

走在前头的林氏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样,细眉秀眼,肤白似雪,身子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股弱柳扶风的娇柔。

紧随其后的二奶奶徐氏,却是截然不同的风韵。她生得明眸皓齿,眼眸流转间如春水漾波,身段婀娜多姿,一步一摇都透着成熟女子特有的妩媚风流。

二人装扮,果然如甄氏所说,走的都是素雅高贵的路子。林氏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浅碧兰草的竖领长衫,只在袖口用银线勾了缠枝纹;徐氏则是一身沉香色提花缎面的对襟袄子,配着秋香色的马面裙,通身不见明艳色彩,唯有发间一支素银嵌白玉的簪。

两人一进来,目光便齐齐落在甘甜身上。林氏未语先笑,声音柔婉:“早听说妹妹是西安府有名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瞧这眉眼、这气度,比画里的姑娘还好看

徐氏也笑着接口:“嫂嫂说的是呢,这般好相貌,便是整个苏州城也寻不出几个来。三弟真是好福气。”

甘甜嘴巴也很会说呢,闻言便笑吟吟地接道:“两位嫂嫂可别尽夸我,咱们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依我看,两位嫂嫂一个清雅,一个明艳,咱们各有千秋。”她边说边热情地请她们落座,丫鬟赶紧奉上茶水与精致的点心。

徐氏与林氏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有些意外。寻常新妇被这般夸奖,多半会羞涩谦辞,万没想到这位三奶奶竟如此落落大方地接下了赞美,还顺势将她们也夸了一番。

两人心下当即了然:这位年纪虽小,却绝非是个能轻易拿捏、忍气吞声的主。房中的气氛,在这看似融洽的谈笑风生间,悄然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审度。

林氏当下送了一对玉镯、徐氏送了一支金钗,皆是上品,作为见面礼。

甘甜唤杨妈妈收下,很快杨妈妈又捧着两个锦盒过来。

甘甜接过,先将一个稍长的盒子递给林氏:“大嫂,听说你素爱焚香,这是一截海南沉香,望不嫌弃。”

又将另一个方盒递给徐氏:“二嫂,这是对和田玉福禄耳坠,还请笑纳。"

林氏赶忙摆手:“这怎么好意思,原就是我们该为妹妹准备礼物的。”

徐氏也跟着推辞:”妹妹太客气了,我们怎好收呢。”

甘甜弯唇一笑,娇娇糯糯:“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二位嫂嫂给个薄面嘛。”

她这般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的语调,倒让林氏与徐氏不好再推拒,只得含笑收下。

徐氏亲热地拉过甘甜的手:“妹妹远道而来,这江南的气候饮食可还习惯?若有什么不惯的,或是缺了什么,千万莫要见外,定要同我们说。”

林氏也接着话头:“正是呢。对了,妹妹今日若是得闲,我们陪你在这苏州城里转转,熟悉熟悉环境。叫上你嫂嫂,好不容易来上这么一趟,把这苏州城里好玩的、好吃的都去一遍,才值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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