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溪流，在晋宫高墙内，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而滞涩。它看似平静无波，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只在宫墙的砖石上留下些微风雨侵蚀的痕迹，只在人们的鬓角眉梢，悄然增添几缕风霜。然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却是看不见的暗流汹涌，是权力的泥沙、**的漩涡与恐惧的水草，纠缠搅动，酝酿着足以颠覆一切的巨大能量。
几年光阴，便在这样看似重复、实则惊心动魄的流淌中倏忽而过。昔日那个襁褓中皱巴巴、通红脆弱的小肉团奚齐，如今已长成了一个玉雪可爱、眉眼精致的小童。他脱去了婴孩的肥嫩，身形抽长了些许，穿着量身定制的小小锦袍，跑动起来像一头敏捷的小鹿。他的脚步虽然偶尔还有些孩童的蹒跚，但更多时候是充满了探索欲的奔跑，在椒兰殿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在宫苑绵软的草地上，留下清脆而急促的足音。
他的声音更是这沉闷宫殿里的一抹亮色，清脆、纯净，如同玉磬相击，能穿透层层帷幔和沉重的寂静。他会用这声音，清晰而依赖地喊“父父”、“母母”，尤其是扑向骊姬时，那一声“母母”喊得又糯又甜，仿佛能将世间一切阴霾都驱散。他还能笨拙地、一字一顿地背诵宫人教的简单诗篇，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虽不解其意，但那稚嫩的童音吟诵着古老的韵律，别有一种动人的力量。晋献公心情极好时，偶尔会考较他，奚齐便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回忆着，有时卡住了，便会着急地望向母亲，那小模样总能逗得老国君暂时开怀。
然而，晋献公确实是老了。岁月的刻刀在他身上留下了无可挽回的痕迹。鬓边的白发已不是零星几点，而是丛生蔓延，如同秋后的霜草，侵占了原本乌黑的领地。他的眼神愈发浑浊，昔日鹰隼般的锐利被一层疲惫与疑惧的薄翳所覆盖。他对长生方术的迷恋，也随着身体的衰朽而近乎痴狂。宫中方士往来不绝，进献的各种“金丹”、“仙药”源源不断，那些用朱砂、水银等物炼制的丸散，带着诡异的光泽和刺鼻的气味，被他怀着巨大的希冀吞服下去，短暂地提振起一丝虚浮的精神，却更加速掏空他本就衰败的根基。
他依旧宠爱骊姬，甚至可以说，这种宠幸，随着他年老体衰而愈发浓稠。但这早已不是当年那种纯粹基于美色与征服欲的宠爱，而是掺杂了更多的依赖、习惯，以及一种老人对温暖、活力与陪伴的贪恋。他常常在批阅竹简疲倦后，或在服食丹药后精神恍惚时，长时间地握着骊姬的手，不说话，只是用他那布满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反复摩挲着她依旧光滑细腻、充满弹性的手背和手臂，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要从中汲取一点点生命的活力，驱散那日益逼近的死亡寒气。骊姬便安静地陪坐着，任由他摩挲，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顺与担忧，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专属于他的解语花与安慰剂。
渐渐地，骊姬成了他身边最不可或缺、几乎无法替代的人。她不仅细致入微地打理他的日常起居，从膳食汤药到衣物更换，事事亲力亲为，确保妥帖，甚至开始帮他阅读和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政务竹简。她会跪坐在案几旁，将那些沉重的竹简一一展开，用最浅白易懂的话语，将上面的内容转述给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晋献公听。她的声音柔和，语速平缓，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极其谨慎，从不主动议论朝政，更不对具体人事发表看法。她只是信息的传递者，一个温顺的“声音”。然而，当她用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忧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仿佛无意中说起“听说某位边将近来扩军甚多，权力是不是太大了些？”或者“某个宗族近来似乎走动频繁，不知在忙些什么？”时，晋献公那本就布满皱纹的额头，总会皱得更紧一些，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警惕的寒光。
权力的触角，便是这样，在无声无息中，借着温柔与关怀的名义，悄然蔓延，如同藤蔓缠绕古树，看似依附，实则已在不知不觉中勒紧了树干。
与此同时，远在曲沃的太子申生，并未因离开政治中心而沉沦。他反而将那片祖宗始封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政通人和。他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审理案件公正无私，对待士人谦恭有礼。他的贤名，如同春日里随风飘散的蒲公英种子，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落土生根，传播得更远，更广，甚至超越了国界，传到了周边诸侯国的耳中。这贤名，如同无形的光环，笼罩在太子申生的头顶，也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晋献公和骊姬的心上。
偶尔，会有使者从曲沃风尘仆仆地来到绛都，带来当地的特产——或许是一些精心挑选的粟米，或许是几匹质地坚实的粗布，或许是曲沃宗庙祭祀用的醴酒。这些礼物简朴无华，却透着用心。使者还会恭敬地转达太子对父亲的深切问候与思念，言辞恳切，合乎礼仪，挑不出一丝错处。
每一次，晋献公都会拿着那些看似普通却沉甸甸的礼物，沉默良久。他会详细询问使者，太子的身体如何？可曾对寡人有所抱怨？治理曲沃可曾懈怠？
使者总是依照事实，恭敬地回答：太子殿下身体康健，只是为国事操劳，略显清瘦；殿下对君上唯有思念与敬重，时常于宗庙前为君上祈福；殿下勤政爱民，事必躬亲，未曾有一日懈怠。
这样的回答，无可指摘。晋献公听完，通常会挥挥手，让使者退下，然后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大殿内，对着跳跃的烛火，很久很久不说话。他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有一丝为人父的欣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儿子如此年轻力壮且声望日隆的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挥之不去的不安。一个过于完美、几乎毫无瑕疵的继承人，对于一头衰老、疲惫、且紧紧抓着权力不肯放手的雄狮而言，其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挑战和巨大的威胁。他仿佛能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那声音与太子日益坚实的脚步声重合在一起，一声声，敲打在他敏感而脆弱的心上。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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