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炎热仍留有余威,阳光白得刺眼。
荷色生香的荷叶是专门培育的特殊品种供人观赏的,生得十分好,又高又密。其间还有蜿蜒的小径供人散步游玩,走进去仿佛置身奇妙丛林。
一张折叠椅摆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前面架着一支鱼竿,旁边一只小桶里盛了两尾巴掌大小正悠闲游弋的小鱼。
四周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碧绿荷叶遮挡去了大片的灼热光线。裴非摘了片荷叶盖在脸上,享受着惬意的垂钓时光。
裴江虎真是气到七窍生烟。这小子还真会享受生活,自己老子在外面忙的脚不着地累死累活,他倒翘了课出来钓鱼提前安享老年生活?妈的!
等会儿,不对啊!
裴江虎想起什么,上前去一把薅住裴非的领子给人揪了起来,大发雷霆,惊得荷田里的小野鸭扑腾着翅膀四处乱窜,“你他妈倒是会享受生活啊!”
裴非冷不丁被人破坏了宁静的午休时光,还没反应过来,一扭头看见自己老爸正凶神恶煞地抓着自己不放。那眼神似要把自己剥皮抽筋,吓得一个哆嗦,屁都没放出来一个。
“你这两天住这儿?哪儿来的钱?”
荷色生香是建在荷塘上空的古色古香特色酒店,风景好,房间少,每天接待的客人有限。虽说位置偏远来往的人不多,但消费可不低。
“你不给我钱不管我的死活就算了,现在还管我哪儿来的钱?管的着吗你。”裴非冷冷地怼了一句。
裴江虎气得脸都青了,恨不得给这小子按在地上一顿揍!
这几天公司又忙,方案迟迟改不出来,急得他焦头烂额的,偏偏这个时候他这不争气的儿子还要跑出来在他脸上碾上一脚。
裴江虎一口气堵在喉咙怎么都咽不下去,心里堵得慌,伸手扯开一颗衬衣扣子,不断告诉自己沉住气沉住气。
再开口还是压不住心里那团火气:“你们班主任说你在班上跟人赌博,怎么回事?”
“纯属放屁。”
裴江虎一巴掌掴在了他脑袋上:“你他妈好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老师说班上同学举报你好几次了!还没有?”
裴非挨了一掌,怒气一下上来了,一脚把垂钓椅踢进了荷塘里,压倒一片荷叶。淤水溅在裴江虎笔挺的西装裤上,也溅在裴非的破洞牛仔裤上,留下点点淤泥。
“我他妈没跟学校的人赌博!”
裴江虎一听这话开始紧张了起来。
本以为是青春期叛逆,不想老实上课,跟班上男生打打小牌,虽不能接受但勉强可以理解。现在看来事情倒没那么简单了。
没跟学校的人赌,那就是跟社会上的人赌了,跟谁赌?哪来的钱?贷款?用什么贷的?赌多大?在哪儿赌?输还是赢?输多少?赢多少?......
一系列问题跟沸水里的气泡一样,接二连三不带停歇地翻腾上来。
裴江虎大声诘问他:“你没跟学校的人赌?那你跟谁赌的?谁会跟你赌!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谁会跟你赌?说你输了多少钱!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现金猛地摔在地上,一张张还带着温热体温的红色钞票被掼在脚边,激起一层薄薄的灰尘,飘落进水里,从令人愉悦的粉色变成心悸的水红色。
“我没输!这些都是靠我自己赢的!我有这个本事!”他发怒地冲着面前体型比自己大上一圈的男人吼道,眼底隐隐有些发红。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只会混吃等死。连自己引以为傲的魔术也被他说成是下三滥的伎俩,明明小的时候爸妈、舅舅、姥姥他们,都很爱看他变魔术的。为什么会这样,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因为妈去世,就要把所有怒火都撒在他头上吗?妈为什么生病,为什么变成这样,裴江虎根本毫不知情,他连妈去世那天都在酒桌上忙着谈生意,他在乎的只有钱。他什么都不懂!
裴非说完,一脚把桶踢翻,两只小鱼噗通跌进水里,重获新生。他没再看裴江虎一眼,径直从他身边大跨步走开。
青春叛逆时期,少年那过剩的怪异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压。
他像是一根劲度系数过高的弹簧,两端被没从正面施压的外力强制挤压后从侧面跳脱出来,猝不及防打得裴江虎龇牙咧嘴。
裴江虎确实被他这一动作怔住了。这一沓钱少说有两千,他到底是打得多大的牌局,还是说他真有这么会打牌?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怎么不知道?
他开始隐隐后怕了,不仅怕他误入歧途,还怕被他妈在天之灵知道托梦来梦里骂他。
他紧跟在他身后,叫他:“赌博算他妈什么本事,赌钱永远没有出息!你要再敢去赌你试试!”
裴非根本不听他说什么,一路走上公路拦了辆出租车。
“回学校去”的喊声还在不屈不挠地向前爬行,裴非的身影却已在裴江虎眼里消失得越来越远。
裴江虎思前想后,觉得这个事情,不谈不行。
周五下午,裴江虎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妥当,预定好一家裴非爱跟朋友去的烤肉店,提早下班去学校门口接自己儿子放学。
墨绿色的奥迪suv在一堆豪车里面显得平平无奇,他平时出行低调,甚至有点儿装穷的意思,就怕自己的儿子沾染上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风气。结果千防万防,防不住做贼的心。
等了一会儿,抬手看了看手上的腕表,裴非如期出现在学校大门,出乎意料的是,有另一拨人先他一步接到了裴非。
那群人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行为动作,都散发着一股子社会边缘人物的气息,见着裴非出来都二流二流地下车,嘴里叫着“非哥”,跟裴非勾肩搭背有说有笑。
裴江虎一开始还以为裴非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被他们要挟了,但现在看来,裴非似乎乐在其中。
眼看着裴非拉开车门就要上了那群人的跑车,裴江虎赶紧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三两步冲上去,一把扣住了即将关上的车门。
“下来。”裴江虎瞪着裴非,声音还算稳重。
裴非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学校门口的老爸,愣了两秒,故意勾着嘴角笑道:“您可真是稀客,家长会都不见你来,这会儿突然演什么父慈子孝?我多大人了,还需要劳烦您来接吗?”
不知道他从哪儿学的一股子半像不像的京腔,态度轻佻地说着痞里痞气的话。
裴江虎后槽牙紧了紧,嗓子眼儿里那股怒火都被压制在齿缝间,渗入到后槽牙跳动的肌肉中。
“下来,”他耐着性子再重复了一遍,眼睛扫了一眼车上的其他人,“别逼我动手。”
飞机头一听这话,忽然凑过来把手按在裴非肩膀上,欠兮兮地说到:“哟,您怎么着,还敢跟这儿动手?把我们这一车人当空气呢?就您这身板儿,三两下就能把您打得满地找妈。”
车里都哄笑起来,还有没上车趴在车窗上,靠在车顶上的,都戏谑地看着裴江虎。
裴非听着这话心里不舒服,抖落搭在肩头上的手,脸色不耐烦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裴江虎看着面前身板瘦削的少年,根本没想过未来有一天竟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两人站在车前,相顾无言。
裴非一直望着别处,任由他爸打量。见对方不说话,撂下一句便转身要进车里:“没话说我走了。”
裴江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跟我回去。”
裴非还没开口,飞机头先接了话:“哎,不好意思了这位大哥,您家公子得借我们用两天,不过别担心,到时候肯定完好无损地给您送回来,还保证他赚得盆满钵满的。”
“你要去哪儿?”
裴非瞟了他爸一眼:“去北城。”
“去干什么?”
“不关你事。”
“我们带他去见见大场面而已,他有这惊人的天赋,那必须得拉出去溜溜啊!”有人接话。
裴江虎一直盯着裴非,恨不得把他盯出个洞来,想让他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有多焦急。他当然不能让自己儿子走歪路。他想说些什么可以威胁他不要去的话,竟一句也找不到。
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儿子根本不甚了解,完全站在他的世界之外。现在站在这里抓着他的胳膊,就像个可笑的乞求融入别人圈子的外人。
“不准去。”他只能加重手上的力道,重复这样苍白又轻若鸿毛的字句。
“大哥,你放心吧,我们会罩着他的。”有人这样说。
他发怒了:“你罩得住个屁!”
他一把揪住裴非的后领往车门方向扯。
裴非火气上来,一手抵着引擎盖,一手卡住裴江虎的手,眉头皱成个疙瘩。“你一直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妈天天梦里哭着叫你名字的时候,求你你也不肯回来。现在我长大了,不需要你了,又上赶着来管我。”
他愤恨地盯着裴江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到:“你觉得钱就是权利,钱就是一切。不就是钱么,我挣给你看啊。”
裴江虎是私生活绝不外露的人,最怕被人拿住把柄。尤其是关于裴非他妈的事情。私底下父子二人面对面都无法谈论这件事,更何况学校门口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他被话噎得开不了口,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拳头攥得死紧,恨不得一拳抡死这小子。
一阵拉扯过后,裴非还是被裴江虎扯上了自己的车。
裴江虎也没心情去烤肉店了,回了家里,让保姆简单做了些菜。两人始终一言不发。一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一个是无话可说。
到晚上临睡前,裴江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叹了几次气,终于还是亲自去厨房热了杯牛奶端上楼去。
敲了敲裴非的房门,无人回应,拧开门把手一看,房间里空无一人。连被子都是上星期保姆叠好的模样,整齐得仿佛无人居住。
凌晨两点,裴江虎还开着车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路上四处乱窜。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找,只听他说要去A市。A市那么大,到底去哪儿?什么时候去?不知道。
凌晨三点多,裴江虎把车靠路边停下了。前面就是闹市,普通人的生活在这个时刻早已在睡梦中凝固,而有些人的夜生活正燃烧得火热。
他眼睁睁看着裴非被人从酒吧里架着出来,刚到门口就撑不住趴在地上吐得稀里哗啦,脸上却还挂着笑。这笑容很陌生,他好像这十四年从来没认识过自己的儿子一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