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司铎一到位，整个教堂最大的定心针就彻底扎下了。那个戴蒙见事态不妙，又怕那个司铎真的敢违背律法直接击毙他，刚想带着自己的一众小弟开溜的时候好巧不巧地又撞见了那过去多少年间出勤速度总是慢半拍的执法厅人员，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就两条：第一，因为坐实亵渎神明的罪名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没有死缓；第二，带上自己的所有东西被驱逐出境，随便他们滚到虚空海上去流浪还是去桑多诺的边境地带讨口饭吃，总之就是不允许再重返奥国——让他们自个儿去想吧！那不是现在城东区教堂里的人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好似一滩水里混进了黑灰色的建筑胶，在半干不干半粘不粘的时候又被一顿乱搅，最后变成了一团不仅破坏谐和性还需要打马赛克处理的玩意儿。这是在形容气氛。
呃……在诺拉，这种事情没法做得淋漓尽致的情况很正常，见谅见谅。圣夏洛克有句名言道：“点到为止，不逼到死”，虽然说第五圣徒是在形容他在商战里仅剩的那点为对手留条底裤穿的道德，不过既然所有人头顶上有条明摆着不可逾越的“禁令”，那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各退一步……嗯，对不对？
哈雅坐在距离圣台最远的那排椅子上，绘声绘色地向克莱希描述起她“这辈子都没见识过的场面”：“呜哇！吉里科司铎怎么那么恐怖！我还没看清呢，他就把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头有余的戴蒙摔倒在地了……一个人就赤手空拳制服了七八个……然后突然掏了把枪出来！！！只有最后一个哈尔比是被用铳托砸得不省人事的，臂力也太可怕了吧……我原来以为近身格斗是跟优雅搭不上边的呢，呃呃呃呃……”
克莱希一边听着哈雅那半真半添油加醋过的动作描写，一边看着圣台之上的司铎。他的视线先是集中在司铎的那对黑角上，过后又端详起司铎整个人来，没过一会儿，他提出一个疑问：“哈雅，吉里科司铎的种族是什么？”
“啊？”亡灵被问着了，她瞧了瞧司铎，不太确定道：“司铎头上有角，也没有什么别的特别明显的特征……是戴蒙吧。”
“……你不觉得他的体型在戴蒙一族里显得有些瘦弱吗，比如刚刚的那个戴蒙就比他大了半圈。他分明更像个人类。”
“诶？好像是……呃，但是克莱希，魔族这么多分支里面好像还没有哪个类人种体型在近似人类的同时还没点特殊体征的来着：血魔的苍白皮肤、那迦的蛇鳞、班希的带毛双角、哈尔比的耳羽、宁芙的尖耳朵、狼人的狼耳……”哈雅挠了挠头发，一些蓝荧光点从她的头发上落下，“无定形粘液和巫妖没什么参考价值，亡灵不可能，那吉里科司铎是什么生物……”
找不到能归属的种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泽维尔 ·吉里科压根不是魔族中人。
难不成他是人类？可人类不长角……
实际上这个说法有些欠妥。谁说的人头上不长角，智慧之主吗：什么，帝铎里没有这种人？那是因为头上长角的人类全都被流放了，万年圣洁的永恒光明之城中自然不会出现哪怕一个这种“异类”。
在诺拉，只有一个原因能让人类头上长角——
他们无视了诺拉最根本的守则，他们违背了创世的律法，他们戕害了他们的同族，他们的手上沾有能与他们自己共鸣的鲜血。
违背律法之人。恶堕者。
……一个堕民。
啊？他是堕民？桑多诺流放来的还是奥维拉本土的？克莱希来了兴致，以至于终于愿意从长椅上直起身子。他居然有把铳，这种东西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虽说奥维拉怎么不兴歧视堕民，但是一个把“我是杀人犯”五个字写在头上的人能够身居月华教司铎的职位，而且明显受到大主教器重……
克莱希投向目标的眼光里多了几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和赞许。
哇。有本事。
而已经被盯上却不自知的泽维尔·吉里科正直勾勾地盯着被自己一枪打坏的圣像：样子呆呆的，甚至还有点可爱。他瞥到助祭正向他走来，于是微微转身：
“斯特罗先生。那名暴徒是否有伤害到您？”
年迈的哈尔比摇了摇头，“都一把老到要躺进坟墓的鸟骨头啦，这磕那碰的已经习惯了。”
“难道这座教堂在过去经常遭受如此……”司铎有点难以置信，“这可是在海明威。”
“您是从大教堂下来的人，不知道这个很正常……我主在上，奥维拉的状况已经有所改善，有目共睹——老朽原本以为这伙惯犯理应收敛，没想到……今天若不是您，神体被窃走，我等，我等连主的爱都护不住的贱仆有什么颜面去见主呀！”
无人在意的角落，克莱希面无表情地喷了一口水差点把哈雅新提的裙子搞湿。擦擦，继续光明正大地偷听，只当自己什么意见都没有。
“没什么，斯特罗先生。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主的圣血怎么能让乌合之众玷污，只是……”司铎看看脸已经裂开来的神像，局促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袍，活像犯了错光顾着自责去了的小孩。
……但这人刚刚才威胁完一个比他壮半圈的恶魔说要毙了人家。
“只是主英俊的面容蒙受了不小的损失？哈哈，请不要自责，司铎。”斯特罗出言安抚，“虽说桑奥两国都有在圣堂禁止鸣铳的忌讳，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对吧？圣劳伦汀训诫人们要懂得变通——使用神造物捍卫神的圣洁，在老朽看来并无不妥。”老人顿了顿，补充道，“老朽相信大主教的气量，一个能笑对那么无端且肮脏的指责的人，绝不会因为如此正当的理由而指责您的行为。”
司铎又望回圣像，“……稍后我会向巴萨丽莎递交纸质说明并申请修缮费用。看眼下的情况，祷礼只能推移至圣像修复之日了……这安排如何，您是否还有什么补充，斯特罗先生？”
斯特罗没有异议。
“那么哈雅小姐？”
被点到名的亡灵弹簧似地站起身，“啊？没有没有，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神职，一切听您的安排，司铎 。”
“实在抱歉，我不擅长在众人面前作太长的讲话……可以劳烦你来为教众解释今天的状况吗？”
“好的……交给我吧，保证完成任务！”收到任务的哈雅跟克莱希道了声等会见，就匆忙从正门出去了。
克莱希扒着椅子背目送亡灵离开，直到看不见哈雅的影才又正坐回去。哈，这一回神不得了，他发现司铎正在注视他，目标锁定得相当明确。如果教堂的椅子不是排式接地的，这一惊肯定连带椅子兄一并升空。
泽维尔：“……我看上去很吓人吗，卡门先生？”
当然，月华教会高层怕这位司铎的大有人在。“以法莲·娜比丽塔·桑伦最忠诚的看门狗”岂是浪得虚名，可是这种惧意不会蔓延出月华沦沉大教堂。泽维尔很清楚这一点。他们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放轻松……泽维尔。是你自作多情了。你把铳握紧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
经过短短的浮空时刻，小孩的屁股才重新贴上了凳子。为了掩饰被自己的司铎一个眼神震得起飞的丢人事实，他只能哈哈尬笑两声以作最后挣扎：“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您刚刚鸣铳的时候可帅气了，卡尔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把您当成新的偶像……”啊啊啊，好尴尬！
“实际上比起得到孩子们的崇拜，我更希望您不要对他们透露太多今天发生的事。”泽维尔说，“不然按着孩子们的好奇心，他们就要扯着我要给他们玩玩他们碰不得的东西了……为着他们的安全着想，好吗？”
他说的没错。铳在很神圣的同时也很危险，不然为什么还要为使枪这种事专门设立国考。“当然了。司铎，因铳枪发生的着实都是悲剧。”
“是吗……啊。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泽维尔向他颔首以表感谢，可克莱希却明显地听出了些不自在的味道来。“正好您在这里。卡门先生，可以请你移步我的办公室吗？信使刚刚投来了教会、监纠厅和司法厅联合开具的令尊的死亡证明和有罪判决书。作为家属和受害者，您拥有知情权。”
……果然。“……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正脸看这个名为菲利普·卡门、一连犯下四重罪的男人。通过一张黑白照片。
麻木之中隐含狂热。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争取“荣誉”的疯子，这代价甚至可以是他的亲生儿子。鬼知道他的脑回路怎么那么清奇，鬼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邪门秘术，鬼知道这献祭还没有没查到的牺牲者。创世纪十二万年，前荒芜一千年，荒芜五百年，这都后荒芜五百多年了，还有这么野蛮又落后的极端分子！克莱希扶额。
“请节哀。虽有些不合时宜。”泽维尔沉默片刻，最后道。他约莫是以为男孩又沉浸在那段痛苦之中了。
“不，不是因为这个……司铎。他是我的父亲，但他也确实……是与整个国家为敌的坏蛋，不是吗？”克莱希将手上的通知放到司铎的办公桌上，随手拿来一杆笔在家属确认死亡处和受害人确认处一笔一划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只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不解和耻辱，仅此而已。”
“令人惊讶，卡门先生。单从您的话语来判断，您比面对过类似事情的许多人都要释怀。”
“嗨！”克莱希又皮回了教堂众人所熟知的样子，“日子再破破烂烂，缝缝补补一番还不是得继续过？呃，经书上有句什么话……‘没死就给我好好活着，别天天东想西想地找不着北’？”
“……那句话的原话是，‘凡没有叫你堕入死的，都不可使你失去活的存心’。这是黑暗章的内容，卡门先生。请不要以过于轻佻的语气阐释我主的诫勉。”泽维尔正在写要交给巴萨丽莎的说明，看样子司铎在工作时间实在不喜欢讲话，办公室里安静得很。男孩踮脚，看见黑线流畅地在干净顺滑的纸上运动，从标题到正文，一个错别字没有，看着赏心悦目。“不过您讲的内容我表示相当程度的认可。”过了好一会，他才接了一句，而且语气里是满满的“勿扰”之意。
偏偏这个时候克莱希的顽劣性子一下子起来了。他觉得这种情况只是因为二人着实不太熟，想想哈雅的话！于是他决心要给二人找点什么“有意思”的话来讲以破坏这片宁静。他直视着司铎的角，眼睛微眯起来：“好像是这回事。向您请教经文的内容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吧！那么，吉里科先生，您是否可以为我解答一下一个小小的疑惑……
您刚刚所讲的‘堕’，堕落，是什么意思？”
克莱希的计划相当成功。黑线断了。还断得相当彻底，一块半大不小的黑在纸上洇开，无声地宣告它的中道崩殂。
啊。烂了。交给以法莲的正式文书上可不能是这种东西。不过这件事还是先放一放吧。
泽维尔 ·吉里科把笔搁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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