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的那个家丁耳聪目明，又十分粗狂大胆，一下子发现了她，伸手掐住蛇的七寸给提溜了起来，又困惑又庆幸：“什么时候跑进来一条蛇？还好我眼疾手快抓住了，可别爬进去吓到我们家夫人。”众人避之不及，他说完还掂了掂，兴奋地向大家展示，“长得挺肥，正好把它炖了给夫人补身子。”
蛇尾吃痛缠住他的手臂。
虞员外紧皱着眉头，这个当口他满心满眼都是正在生产的夫人，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只不过瞥了眼银蛇的样子，于心不忍，摆手道：“放了它吧，今夜夫人分娩在即，不宜杀生，把它放了就当给夫人积一份福，保佑她平安。”
付云中循着灵力追踪而来的时候，正见虞府家丁把蛇装进盒子将要带出去丢了。
他向虞员外说明来意。
澜州城百姓对来自灵界的修仙之人格外有好感，虞员外也不例外，他虽是当地的富豪，可为人谦逊亲和。先前管家已经回禀过有两位客人来府避雨，但他脱不开身，而且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等雨一停客人便会自行离去，虞员外才没太在意。
这下他方知道二位是从灵界玄天学苑而来，言语中颇有些歉意：“不知这小蛇是仙者的灵宠，实在是冒犯了，还请仙者见谅。”
宋寻领回了小银蛇。
没一会儿，屋内传出婴儿啼哭声，稳婆出来报喜：“恭喜员外，夫人生了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众人总算松了口气，在一片喜气之中，雨势渐小，夜色清明。
虞员外几乎是在稳婆出来的瞬间就匆匆大步进了屋，他见夫人无恙，温声安抚了几句，才接过这个期待已久的孩子，抱在怀里逗笑。
宋寻、付云中二人也一齐祝贺道:“恭喜员外，喜获麟儿！”
银蛇似乎比他们更好奇这个孩子，一直想要从束缚中探出头来瞧，怎么按都按不住。
小孩儿乖巧可人，窝在锦被里不断挥舞着手臂，甚至还会对周围的人笑。
宋寻以前也见过新生婴儿，小小的一个，皮肤黑红皱巴巴的，要花上四五个月才能渐渐长开，舒展那份独属于幼儿的稚气与可爱。
可眼前的这个小娃娃不同，她从没见过一出生就长得如此好看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十分精神，将来也必定是个样貌出众之人。
然而最吸引她目光的不是他的长相，而是左手臂上的胎记。
更确切的说，那是一个浅浅的牙印状胎记，和当初在虞彦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
虞？
虞府？虞彦！
她怕自己想错了，可付云中的反应却无疑证实了这一点。
虞员外轻轻抚摸那道胎记，眼里是止不住的心疼：“小儿携此胎记而来，恐前世经受诸多苦楚，今生降临吾府，爹娘必定倾尽全力，护儿喜乐顺遂。爹不求你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唯愿吾儿能随心所欲、安乐此生。你是承载爹娘期望的孩子，今后便名随，字子望。”
虞随，虞子望，是他的新名字。
果真应了当初那一句“下辈子会生于富贵、长于富贵”。
“虞员外是一位称职的好父亲。”付云中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早已溢满酸涩，这样感人的温情、这样慈爱的父亲，他也曾拥有过，可短暂，到底是从前了。
他说：“员外若不介意，在下愿意为这孩子赐福，保他无病无灾。”
所谓赐福，就是修士耗费自身灵力，在凡人体内凝一道护身符，禳灾解厄，可保鬼邪不侵，体魄强健。
不过并非每个修士都有为人赐福的资格，赐福会损耗大量灵力，只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方能做到。
付云中如今，恰好已是金丹后期，离入元婴仅半步之遥。
在澜州城普通百姓眼里，灵界修士武艺高深，功法玄妙，寿数漫长，他们向往却因没有灵根不能修炼，永远无法企及那样的高度。
对他们而言，仙人保护过他们，修士是强大又神圣的，尤其是看到书里描写的那样，呼风唤雨，降妖除魔。所以他们心里，天然地就带有一份对修士的敬意。
可修炼至金丹不是易事，灵界多的是止步于筑基的修士，有的哪怕突破也只在金丹初期打着转，没有人会愿意舍弃修为将自己的灵力白白拱手于人，为他人赐福。
能得仙者赐福，是祥瑞，更是万金难求的幸事。
虞员外露出惊喜之色，抱着孩子感激不已，连声称谢。
——
从虞府出来时，雨已经彻底停了，风中带着丝丝凉意。
付云中脸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方才为虞子望赐福，费了他三成灵力，现下快有些压制不住幽月冥碎片里狂躁的魔气了。
宋寻生气，气他凡事总想着别人，从不为自己着想，可她又舍不得对他发脾气：“付师兄，虞彦的今生已经够幸运的了，出生在这样好的一户人家，往后锦衣玉食，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又何必白白损耗自己的三成灵力呢？”
本就被幽月冥碎片反噬，眼下情况更糟了。
他刚想解释：“其实我……”
幽月冥碎片异光频现，时不时发出低低的怨鸣声，宋寻被吵得烦躁，一记掌风拍过去，把舍不得对付云中发的脾气，一股脑地全发泄在它身上了，可谓凶厌至极：“你这死东西给我安静点，叽里咕噜地吵死人了！”
一出手才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激，似乎控制不住地把剑灵的神力打出去了。
幽月冥碎片竟也当真听话，熄去光芒，安分地变回那块破铜烂铁，不再以魔气扰人。
付云中被她石破天惊的一个动作惊在原地，他在那道掌风里捕捉到了一丝很强的灵息，当初在玄天学苑对阵楚玲，她磅礴势大的剑气里就有一模一样的灵息。
不属于练气三层修士的、强劲纯粹的灵息。
他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宋寻能将其发挥至几成，但他清楚，若是十成十地完全爆发，恐怕连他都抵挡不住。
“付师兄，没事，它现在已经闭嘴，不会再让你不舒服了。”宋寻发了脾气又解决掉这个麻烦，顺气不少，“刚刚你想说什么来着，师兄你继续说。”
付云中道：“虞彦虽已转世投胎，可我探过，他此世身负灵根却生来携带病气，你还记不记得在四季冰川银沙与他的最后一面？”
“当然记得，虞彦与银沙告别，最后银沙甘愿散去一身修为助爱人轮回，还将自己的妖丹给了他。”宋寻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难道是那颗妖丹有问题？”
付云中摇头：“妖丹没有问题，恰恰是这颗妖丹化作了他体内的灵根。前世的虞彦是个文弱之人，没有灵根不能修炼，以至于他虽与银沙两情相悦，却无法修行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后来久病缠身，命局难转。我猜银沙给他妖丹也是希望他转世后能有修行变强大的资格，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被人欺凌。”
“可虞彦的身体承受不住银沙八百年修行的妖丹之力，再加上他生来携带病气，虽有灵根却与他融合不了，放任不管只会造成经脉阻塞爆体而亡的后果，即便投生在虞府，也是早夭之相，享不了福。”付云中知道宋寻的气还没有消够，细细与她解释，安抚她的情绪，“我用灵力助他融合灵根，虽耗了三成，却救回一条性命，你说是不是一点儿都不亏？”
“亏确实不亏……”宋寻喃喃着，又在瞬间转过神来，“这哪里是亏不亏的问题，付师兄你别给我绕进去了，重要的是你要顾念自己的身体。”
对着那样一双温柔真挚的眼睛，她实在不忍心，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完美，除了对他自己。
小银蛇一挣扎又越了出去。
宋寻想拦她，却被付云中拉住。
“随她去吧，也许这就是她的决定，她想留在这里。”
当初她说要离开四季冰川，那里处处是她与虞彦生活过的痕迹，她怕自己会难过。可守着虞彦的转世，她就不会难过了吗？她忘记了一切，可身体的本能却认出了他，意识让她留恋这个地方。
小银蛇奔着虞府的方向而去，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回登云楼的路上，宋寻问：“付师兄，你是不是一早就算到了这一切？”
才会带我逛夜景，再来到虞府门口，还特意避开了祁震，在银沙和虞彦这件事情上，他们两个意见相悖。
如果不是这样，那世事未免太过巧合。
“在你眼里我竟如此神通？”付云中唯恐宋寻觉得他此行目的不纯，就多了一个疏离他的理由，他停下脚步，说得认真，“我可不是神算子，什么都知道。”
宋寻反应过来自己的随口一问似乎有些伤人。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不管如何，今夜我很高兴。来时你给我买了蜜饯，现在我请你吃糖人可好？”少女笑盈盈地问，眼眸中映着夜市灯火的绚烂，还不待他回答，就飞快地将买来的糖人递到他手中，“一些不能解释的东西，那就归之为缘分吧。不论将来故事是何走向，至少现在缘分给了他们完满的结局。”
糖人一人一个，他手里的是个姑娘，三分面容像她，七分似她灵动，捏得手心发烫。
“缘分？”
“嗯，缘分，谁也断不了的缘分。”宋寻说着，又走去烧饼摊买了一袋烧饼。
付云中困惑：“你饿了？”
“没有。”宋寻把一袋热乎的烧饼也递给了他，指着不远处的街角，那里正安安静静跪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与周围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你去把这个给他好不好？”
付云中接过烧饼却迟迟没有动。
彼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心在一瞬间揪住，隐隐发痛，似乎就连吹过的夜风都在此刻变作无情的利刃，刀刀凌迟着他，提醒他：你天生孤煞之命，没有人会对你好，你施以善意的那些人，注定恩将仇报，背弃于你！
而你，不得善终！
可在宋寻的鼓励下，他最终还是咬着牙忍痛走向那个孩子。
“谢谢大哥哥！”
小乞丐抱着烧饼离开，没一会儿又空手跑了回来。
他正想着会不会旧事重现，他会不会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向自己时，小乞丐却“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一汪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阿娘重病无药可医，我听说澜州城有仙人庇护，或许可以在载福日得到仙人的赐福救我阿娘，可我们才到这儿，阿娘就撑不住了，她说她饿，可我没有钱让她吃饱好好离去。”
“谢谢大哥哥成全，谢谢大哥哥！”虽然等不到明日，却好在能让阿娘去得安心。
他没什么可以回报的，只能一遍一遍磕头。
不是所有善意都会被辜负，你的好会被人看到。
宋寻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
她知晓做出这个举动对他来说有多难，需要多大的勇气，但能迈出这一步就很好。
来日方长，他值得更多的善意回馈。
过往的一切烟消云散，那个少时被扎在胸膛处的伤口，淋漓数年，终于在此刻愈合，开出柔软的花。
那个被困黑暗的少年，也终于摆脱桎梏，迎来了自己的云开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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