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四角的暖炉重新燃起,缕缕松香顷刻间充盈马车,松香冲散外面冷冽霜雪味,也遮盖了肖檐满身药香。
楚蘅芜半张脸埋在肖檐胸膛,纤长的睫毛不停颤抖,双手紧紧抓着他衣袖。
她在不安,也在恐惧。肖檐深色不明,挥手熄灭了沸腾的茶壶。
翻雪缩在肖檐身侧,尖利的牙齿不安地拉扯他挂在身侧的香囊。它身上长毛炸起,瞳孔警惕观察四周,显然也被吓得不轻。
“殿下。”肖檐降低声音,“殿下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楚蘅芜抓着他的袖子没说话,像是受惊的小猫一样无意识去勾他袖子上的金丝。
她的指甲长,上面涂着朱底的蔻丹,在他玄色衣服的衬托下,手指更显葱白。
肖檐叹了口气,安抚地顺了顺她的长发:“殿下再这么勾下去,臣这件衣裳怕是穿不了了。”
楚蘅芜动作一顿,随后小心翼翼缩回自己的手。
“你见过死人吗?”她没有抬头,声音细如蚊蝇,但肖檐还是听清楚了。
死人吗?
他抬起头,想起自己见过的第一个死人。
那是他的父亲,锋利长刀砍下,脖颈皮肉连着筋,脑袋在半空处荡了很久才追下来。
睁着眼睛的头颅滚到他的脚边,地上黄土被血染成了暗红色,他能很清晰地闻到那股刺鼻腥气。
“见过的。”肖檐缓缓开口,却没有说起他的父亲。
“十多年前,冀州大旱,母亲带我逃去荆州。路上饿殍遍地,皆是无人收尸的尸体,行到深山处时还曾见过被野兽吃剩的断臂残肢。”
“所以殿下。”肖檐说:“生死无常,一具尸体而已,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可若是那个人因我而死的呢?”楚蘅芜语气带了哽咽,指尖控制不住发抖。
官宦之家的奴仆都签了卖身契,死了一个奴才和死一个猫一个狗没有什么区别。长安官宦之家数之不尽,每日死的家奴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但这确实她第一次亲眼所见。
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肖檐说话,楚蘅芜眨去眼角泪珠,抬头去看他。
肖檐目光幽深,他叹了口气,捏住她的下巴,又用大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
“世事无常,殿下不是有意所为,万般都是命数。”
是了,万般皆是命,有些人一出生就被万般呵护,比如楚蘅芜。有些人命如草芥,就算是死在路边也不过得来一句晦气,比如过去的肖檐,又比如长安城内无数命如草芥的家奴。
楚蘅芜不说话了,低头在肖檐掌心蹭了蹭,眸光又暗淡下去。
马车里陷入了安静,马车外偶尔传来行人说笑声,楚蘅芜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肖檐没有动,缓缓挪动她的肩膀,让她更舒服些。
再次醒来时依旧在马车上,楚蘅芜恍惚看着马车顶上垂下的流苏,感受到翻雪正窝在她颈侧舔毛。
“肖檐?”楚蘅芜试探开口。
绿倚听到声音,掀开马车帘子,笑道:“公主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肖檐呢?”
“肖大人下去买东西了,应该快要回来了。”
楚蘅芜揉了揉惺忪睡眼,掀开窗帘去看,正看到从酒楼中走出来的肖檐。
他手上拿着一个油纸包,上面还泛着热气,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栗子香。
他上了马车,将油纸包打开,摆在楚蘅芜跟前。
是她喜欢的栗子糕。
仙客来的栗子糕在长安很有名,就连宫里的御厨都做不出这样的口味,每次她想吃都要派人出宫去买,有时候去晚了还不一定能买得到。
栗子的香味扑鼻而来,楚蘅芜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之前有些郁结的心情也去了不少。
“我以为你回去了。”楚蘅芜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他无可挑剔的脸。
他长得实在好看,无可挑剔得好看,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她都会被深深吸引。
她突然想起两个人的第一面,那是三月初的殿试,因为是初春的原因,翻雪一直都很躁动不安,早上一起床就跑没了影。
怕它被不认识的宫人伤害,她一路追着翻雪跑出景阳宫,稍不留神就闯进了殿试。
陌生的环境让她愣在当场,一抬头却对上一双深沉如海的眸子。
就是这一眼,她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大业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远没有前朝那样严格,她身为公主虽不能随时出宫,但想要偷跑出去却轻而易举。
殿试两日之后,正逢上巳节,她偷偷去了大理寺。
三月三,踏青游。
大理寺内杏花盛放,肖檐出身贫寒又初入大理寺,因此并未受到重视,只能漫步杏林间,郁郁寡欢。
楚蘅芜悄悄看了他很久,最终没忍住,刻意出发声响。
偌大的杏林无人踏足,肖檐站在她不远处,眉宇间皆是笑意。
“殿下是在看臣吗?”
正逢春风拂过,寥寥花瓣随风而落,其中一片落在了肖檐的唇上。
那是也是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心动是有声音的,那声音初时如小珠落玉盘,渐渐又成鼓乐大作,声声震耳。
“殿下是在看臣吗?”
熟悉的声音仿佛穿越时间响在耳畔,楚蘅芜回过神来,目光逐渐聚焦。
“殿下。”肖檐伸手将她手裹住,“南巷到了。”
楚蘅芜这才意识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她有些慌张地抓住肖檐袖子:“可不可以多陪我一会儿?”
肖檐动作微顿,眸子里的笑意也淡了几分,坦然道:“臣出来的时间太久了,还要回去熬药。”
他手中提着刚从药店里买回来的药,高高一摞,让人无法忽视。
失落的松开肖檐的袖子,楚蘅芜敛眸道:“我明白了。”
她知道肖檐母亲身体不好,他时常会去抓药,因此没有理由再留他。
肖檐语气温柔,让人找不出差错:“过几日陛下要去小重山围场,臣也会跟着去,那时殿下就可以见到臣了。”
楚蘅芜心不在焉点点头,有些疲惫地靠在软垫上。刚刚睡过一觉,她发髻有些乱,额角散落着几缕青丝,莫名有种媚态。
这种媚态和她平日里性格很不一样,寿阳公主明明长着一张倾城脸,但一举一动却总带着少女的天真,只有在这种不经意时候,才能偶然窥见她的反差。
肖檐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沉默下了马车。
绿倚早就在外面等了许久,见肖檐下来,先是松了口气,又连忙行礼。
肖檐颔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她今日受了惊吓,晚上回去多点一支安神香吧。”
其实说这话算是多此一举,绿倚在楚蘅芜身边照顾多年,比他要周全的多。但不知为何,即使知道这一点,他还是说了。
留下这句话,肖檐步伐轻缓塌进南巷。
南巷是长安街道一条很窄的小巷子,里面居住的人大多是普通百姓,很少有朝廷官员选择住在这里。
肖檐初到京城之时就住在此处,即使后来高中魁首都没有离开。
他提着药包走到巷子最深处人家门前,缓缓推开窄小的家门。
此处院子并不大,院子中央种着一株杏树,正是寒冬,枝干上还有未尽冬雪,孤零零竖在那儿,有种莫名落寞。
“肖檐。”如同被砂石磨过般刺耳声音响起,“你出去了两个时辰。”
屋子大门从内里打开,极为貌美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目光不善看着他。
“母亲。”肖檐将药放到桌子上,挽起袖子走进厨房准备为她熬药,“路上耽误了时间,便有些晚。”
年白竹目光落在桌子上厚厚一摞药包上,冷笑一声,声音严厉:“跪下!”
肖檐动作一顿,表情看不出情绪,缓缓撩起身前长袍跪了下去。
院子里的雪还没有扫,依旧是厚厚一层,跪下瞬间,肖檐膝盖全部被埋进雪中,刺骨冰凉仿佛穿透到骨缝里。
年白竹拿出一条藤鞭疾步走来,毫不留情打在肖檐背上,藤鞭粗壮,上面还有骇人的倒刺,只一鞭子就能将人抽得皮开肉绽。
“你是不是去见那个公主了?”
肖檐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见他不说,年白竹还有什么不明白,又是一鞭子抽下:“他们楚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肖檐,你怕是陷在了温柔乡里,忘了你的目的了!”
“没有——”肖檐额头青筋爆起,忍着剧痛闭上眼,“从来没忘。”
年白竹却不信,冷笑一声,手下动作不停。
她没有收着力气,重重鞭打悉数落在肖檐背上。他衣服已经被鞭子抽打的破烂不堪,流淌出来的血在脊背上横流,落到雪地上,犹如古画上的乱梅。
直到精疲力尽,年白竹方才将已经坏了的藤鞭扔到地上。
从始至终,肖檐一声未吭。
“楚烈不过是乱臣贼子侥幸当上皇帝,他的女儿又是什么好东西。”
年白竹眼中满是仇恨,厉声道:“你的妻子是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楚烈的女儿。”
肖檐垂眸,神色微顿,他衣服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不少翻雪的猫毛,白色的毛在他玄色衣袍上尤其显眼。
翻雪性格和楚蘅芜学了个十成十,活泼又胆小,还有些黏人。想着想着,肖檐突然有些晃神。他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不应该想的。
“我在朝中孤立无援,没有寿阳,大理寺容不下我。”肖檐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还是母亲。
年白竹冷笑一声:“美人香英雄冢,你别忘了,薛凝还在荆州等着你。”
听她说起薛凝,肖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眸光晦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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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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