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顶上的窗户边趴着一排脑袋,遥遥望着竹林的方向。铜铃在风中肆意作响,薛辞的脑袋从窗角的位置挤了进来,问道:“怎么回事?”
越清朗倚着另一侧的窗沿,有些迟疑道:“他们……吵起来了。”
现下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薛辞扒着窗沿朝叶归晴那边挤了挤,一不小心蹭在他的笼月纱上。薛辞探出头去:“他们吵什么呢?”
叶归晴朝屋里侧了侧身,他闻到薛辞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让了个不用蹲着的位置:“我们这样偷听是不是不大好?”
“这么大声也算偷听?”赵落澄下巴枕在手背上,含糊道:“刚才师叔骂师父不是人来着。”
赵落澄脑袋上登时被越清朗敲了一把,越清朗苍白地解释道:“也不是这个意思……”
薛辞歪了歪头,没所谓的说:“他确实不是人啊。”
花念远闻言,缓缓将目光移到薛辞脸上。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来,问灵宗若不是借他问路,也许还没有这么快回到宗门……
萤灯细碎的破裂声仍然回荡在空中,除此之外,四周静得可怕。
季鹤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是覆水难收。他话语越来越轻缓,几乎一步之外就不能耳闻:“墨明兮,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
墨明兮看似冷静下来,向来自持的掌门风范不减。片刻之后,他略带苦涩地笑了下:“无妨,这话你说得,你说得。”
季鹤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你说得’三个字一下下敲击在他心上,忽然就不敢开口了。
墨明兮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进未明的夜色当中。
问星殿内灯火通明,夜风拂过冰冷的玉阶,墨明兮瞳中仍然微微颤抖。
问星殿前的玉阶有数千,站在最底下甚至看不见殿上的瓦檐。墨明兮站在阶梯上,遥遥望着灯火。玉华宗每一条道都有名字,唯独这一条玉阶没有。宗门之下本不重推演,代代传下这费财费力的玉阶几乎无用。若非他墨明兮在,连问星殿也不会有人问津。
墨明兮一级一级缓缓地走上去,指尖拂过透着凉意的栏杆,这凉意一直传到心底。从前他很多次狼狈地爬上这条道,甚至斑斑驳驳在身后拖着一道血痕,都不及此时走得艰难。
不似常人,不行常道,这话他还在筑基时就听厌了。只是不想,这话竟然也能从季鹤白嘴里听来。
墨明兮的脑子里很久没有响起这些微不足道的声音,拿起道理放下情理,生死离别似不在心。从来便是与别人不同,从来便是一条孤道。法修一门本是孤僻,衍天一道就更加前无古人。
墨明兮叹了口气,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大道本孤,照样是能走的。”
在墨明兮看来,季鹤白其实同他很像。甚少有人如他这般未曾筑基就入得宗门,只是如同花开两枝。季鹤白从万人皆往的剑修之道上去,则天赋与差异被视作珍宝而已。
墨明兮花了很长时间走到问星殿前,看着风中摇晃的帐幔,只觉得心境动摇,面露痛苦地揪起衣襟想要平复这难捱的顿感。
墨明兮扶着朱红的廊柱在殿前坐下,他牵心动念难以自抑,喃喃道:“什么也算圆满,什么叩问天门无所遗憾……”
可偏偏自玉京算筹有误起,他便隐隐有预感自己衍天快要破道。如今劫数纷乱,境界不知要跌去何处。前路一片茫茫,哪里只是季鹤白离谱,自己不也离谱起来了吗?
季鹤白这个时候来问他是不是自珍自重,来问他是不是不行常道,好似全然不曾认识这些年月一般。
墨明兮心思沉沉,好像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崩塌。越是往这道上想,越是心乱如沸难以承受。
玉华宗前几日下了几场暴雨,今日晨光乍现一片晴好。钟声不鸣,是休憩之日。弟子们倦怠一扫,心中满是希望。
墨明兮不停地穿梭于宗门之中,每行过一处,便将燃灯不灭的灯火全都熄灭,万千素练一并收回。悬垂阵法已尽,他四处探视弟子房中的情况。确认起是否还有无弟子伤重不愈,又有无殒身弟子尚未带回。
弟子们很久没见这玄色鹤氅在门派中穿行,霎时有些恍惚。只是墨明兮面色凝重,一时大家都不敢胡言乱语。
墨明兮将弟子点卯结束,又将那些重伤弟子逐一恢复。玉华宗伤者虽多,却并未损失太多弟子。赵落澄有样学样,确实做得不错。
墨明兮不知疲惫的忙碌到傍晚十分,他此时境界在身确实事半功倍。他感晚风微凉,玄妙虽玄妙,墨明兮心中只怨这天气也不放过他,偏是这样晴好,叫他好像连情绪都格格不入。
剑阁之中,季鹤白在一楼的悬剑处打坐,几个人扒在楼梯上不知道怎么下去。薛辞主张既来之则安之,转身上楼去睡觉。叶归晴也觉得此时无需在他人宗门里乱转,没有加入赵落澄和越清朗的窥视队伍。
越清朗轻手轻脚地靠近,拱手道:“师父。”
季鹤白并未入定,甚至未能静心:“嗯?”
越清朗试探地说道:“你同师叔吵架了?”
季鹤白没有否定:“嗯。”
这应得太过干脆,越清朗愣了一下:“就这样?”
季鹤白开始赶人:“我何时准过你进剑阁?”
只不过话虽如此,越清朗没走,季鹤白却御剑而去。墨明兮至昨晚离开便没再过来剑阁看过,若真是无事,大殿前的阵法早该熄灭了。
他心中想着祝可山所说的话:“若要助他达到效果,须得将困难推到极致。”季鹤白只是担心说了这些话,破道一事或可解,自己却是再难解释清楚。
在宗门之内转了一圈没寻到墨明兮,最终看见他坐在祈玄道上。余晖之中,墨明兮空茫地望着云霞披金,似乎风一吹就要散去。
“墨明兮……”
季鹤白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墨明兮冷静地声音传来:“叶归晴来时看见了修元塔的鸾鸟,可是这么久了,不知为何还未到此处?”
季鹤白立刻接道:“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
墨明兮并不想在此时和季鹤白说话,不过是随口一提,迅速斩断话头道:“季掌门已有断决?”
季鹤白听出墨明兮要送客,锲而不舍道:“没有。”
墨明兮望着云海,不说话了。
季鹤白站在他身边,感觉只要自己一坐下,墨明兮立刻就会站起来。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没有躲?”
墨明兮确认自己没听错似的,偏头道:“什么?!”
季鹤白又问了一遍:“问剑台上,你并没有躲开,为什么?”
“我为什么没有躲?”墨明兮蹙着眉重复:“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一剑证道跑来问我为什么没有躲?!”
墨明兮现在只想揍季鹤白一顿,到底他还是忍住了。心道:可惜了,我现在境界尚未消退,一招应当能将季鹤白揍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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