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煦奇怪,“今日并非休沐,怎会不在?”
那领头之人见他一脸不解,扬起下颌大发慈悲地解释道:“巡抚大人可不常来。你要是有事求见,就先到他的府上呈上拜帖,看人事多少择日再议。”
这下齐煦听懂了。“这位兄台,请问文大人的府邸又在何处?”他询问之时,右手已从袖中摸出两锭碎银,不动声色地遮掩起来,塞入对方手中。那侍卫得了好处,脸色缓和下来,与齐煦指了去处,又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露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齐煦默默记下,还礼谢过。
待人走远,李玄初随在齐煦身后蹙眉问道:“三指是何意?”
“是三十两的意思。”齐煦摇摇头,“就是所谓的‘人事’。”即使御史台此行带足了盘缠,一次拿足三十两也并非易事。奉旨办差,每一笔出纳账目皆有所据,即使有一部分以备不虞之需,此时也显出捉襟见肘来。“玄初,我的囊中是不是还有一块蓝溪灵玉?大抵能值上八十两罢。”
李玄初略一颔首,“只可惜落在客栈了。”
“看来这文府,今日是去不得了——”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声犹疑的试探:“齐未溪?”
他乡遇故知,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如今被齐煦撞上了。年少的玩伴被光阴拉长了身量,连面容都经由风霜镌刻得棱角分明起来。身穿砺茶色布衣的宋承汝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了昔日的朋友,匆匆攥住他的衣角,如同匆匆攥住一去不复返的无邪年少。
“你是……”齐煦先是怔了一下,仔细看去,才从记忆深处擢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寒石兄?”
俗话说,人逢知己千杯少,齐煦与宋承汝便是年少时最为亲密的朋友,今日重逢,岂有不把酒言欢、相携叙旧之理?即刻便订了酒楼,畅谈别离之后的人生际遇。
原来,这宋承汝同年中举后,到岐县做了一名小小的教谕,幸得县令赏识,后被举荐入随州成了州吏目。宋承汝博闻强记,小有才华,在职之时编撰了一部典狱通则,写得是通俗易懂、趣味横生,很快便声名远播,家喻户晓。就这样,宋承汝机缘际会,紧接着官拜通判,门庭若市。
楼下的说书人恰巧讲着一段儿《四进士》,宋承汝停顿的空档,便听那人绘声绘色道:“你不在河南上蔡县,你不在南京水西门!我三人从来不相认,宋士杰与你是哪门子亲!”
宋承汝听见了,遥指着笑骂道:“可不就是么?门前栓歇着高头马,弗是亲来也是亲;门前挂上白席巾,嫡亲娘舅陌头人。自我做了通判,登门拜访者便与日俱增……可是,人人皆有求于我。”
齐煦眉峰一挑,显然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说来惭愧,我宋承汝到了明州之后,官是越做越小了。”宋承汝仰头一口烈酒入喉,慨叹道。
之后的宋承汝不再似最初运气绝佳。他因不肯为人做那狱案上的手脚,便处处被神牵鬼制,撞得是头破血流,连降数级。
“噫!有道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那说书人一唱三叹地结束了故事,宋承汝的故事却未结束。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身为朝廷命官却捉生替死、屈陷无辜——未溪你说,这是不是目无王法、胆大包天?”亦或被那四进士的故事感染,宋承汝越说越激愤,竟然啪地一声将手中酒盏重重摔在桌上,端的是疾言喷喷,口沸目赤。
齐煦不动声色地听了,并不急于附和,反道:“诽谤朝廷命官,可是要定罪的。”
对方本是一腔愤懑,遇到齐煦却被生生堵了回去,一口浊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气急道:“怎么,时别九年,连你也信不过我宋承汝了?”
齐煦这才摇头叹了口气,伸手将倾倒的酒盏扶起,“你什么性子,我还不了解吗?只是如你这般再怎么义愤填膺,也不过换来一句‘诽谤’罢了。”
宋承汝这才明白对方话里的含义,憋在胸中的浊气霎时间通畅起来,一股热流直涌上头顶,化作两行热泪,险些落下。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乌烟瘴气的衙门,我宋承汝不待也罢!但我不甘心呐,我看着上头那些人作威作福、恣肆无忌,尽做些贪赃枉法之事,可笑那肮脏的朝廷一样坐视不管,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齐煦倒酒的手微微一顿,问道:“你怎知朝廷坐视不管呢?”二人一番对话皆在围绕着宋承汝的经历,并未来得及提起齐煦的境况,是以宋承汝并不知晓他官居御史,正是自己口中“坐视不管”之人。
“哼,未溪你有所不知。”宋承汝冷笑道,“就拿此次水灾说话,原本的都水使王系槲败絮其中,不过是个靠着阿谀上位的谄媚小人。但朝廷却错勘贤愚,将其擢至庆元府,如今倒成了布政司理问。他一个音律出身的,懂什么刑名典狱?简直是胡闹!”
“你说……王系槲如今成了布政司理问?”齐煦愕然。王系槲是他亲自免的官,怎么到了明州便改头换面一番,不降反升?
“呵,在大熙,倒也正常。”宋承汝“啯”地饮了口酒,往口中丢了几粒花生米,嘎嘣嘎嘣地嚼着,“人君尚且昏聩,又何谈下面的百官?奸臣当道,指鹿为马,都是他一手纵容出来的。九州人君关系民生社稷,是天定的大位,但也要看配不配做!”
齐煦骤然闻此贬词,竟比放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心中针扎似的,筷子拿起又放,连菜也吃不下了。但他却深知宋承汝所言非虚,半年来君上日渐疏懒,纵容奸臣,忠谏之士则因冒犯天颜而当啷入狱,即使他有心辩解,也只能苍白地勉强道:“近半年来局势生变,君上也是迫不得已。”
“身为人君,呼风唤雨都不为过,能有什么迫不得已?”宋承汝却不依不饶,“好,便不提这半年之事——就说见龙七年,他严惩科举舞弊,说什么拔擢寒门之士广开言路。可事实呢?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举荐之路一日开着,就总有权贵借此捷径庇荫子孙。礼部畏惧强梁望风梯荣,举荐名额与日俱增,时至今日,我倒是不明白,做官究竟是看科举还是看孝廉?”
玄初:都说了是假货,让你不听。
齐煦:真货能到你手里?肯定是假的。
郭大人: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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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回 傻赠赝品贻笑大方 偶遇故知杯酒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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