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回 指鹿为马有口莫辩 辇毂之下州官杀人

怀揣着重重疑云,御史台的车马终于到达了白玉京。

即使马不停蹄,时间还是晃到了三月,春寒早已消散在天地间,暖意自厚重的土壤中生发出来,同时生机勃发的还有百草万卉。白的雏菊,黄的迎春,粉的樱花,红的山茶……群葩斗艳。乱花渐欲迷人眼,这一簇簇、一丛丛,粉饰太平的背后,又究竟藏着哪些虫蛇鼠蚁?

“御史大夫兼内阁学士齐煦,听君上口谕——”

一道尖细而嘹亮的嗓音自齐府响起,传话的大太监模仿着李胤霄的语气诵道:“齐煦,你本是奉命到江南督察治水事宜,中途却擅自辙往明州,虽事出有因,仍不能免你渎职之罪。除此之外,你好大喜功,非但未能做好本分,反而行怪力乱神之事,将治水成果归功于降服蛟龙,简直荒谬不经!如今罚俸一年,暂停御史大夫职权,禁足三日,府内罚跪一个时辰思过。”大太监传完了口谕,这才恢复语气,道:“齐大人,君上的口谕咱家已经带到,就请大人依言照做吧。”

口谕内容分明罚不当罪,齐煦默默听完,却不辩一言,只是领旨谢恩后便走去庭院正中,一掀下摆对着中堂跪了下去。

大太监等他笔直地跪好,遣随从摆上漏刻,满意地叮咛了几句,这才带着身后五六个随从离去,只留二人在此地看守。

寂静的庭院中浮动着香尘,沉闷的风拂弄着他珠贝色的衣裾,树影斜映,将那张本就落寞的面容照得斑驳不清。李玄初不知何时出来的,垂眸注视着他,半晌,低声道:“过失并不在你,我明白。”

如若齐煦此刻转头瞧上一眼,便可自玄初素来沉静的神情中看出一丝疼惜的意味。但他恍若未闻,仍一动不动跪着,失神地低喃:“君上不会这样的。”似是自语,又似是对身侧之人说。

李玄初默然。

他收在袖中的手悄悄攥起,目光划过不远处的两名看守,终究隐忍下来。“有些话,他不便此时同你讲罢了。”半晌,李玄初道,“你要相信他,好么?”

瞬间的恍惚,齐煦眼前仿佛看到了那日城南碎月楼,君上轻裘缓带,一袭白衣若阳春白雪,袖袍在料峭的春寒中翩然翻飞,腰缠一抹明艳的朱砂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身形。但最好看的还是那一双含神的凤目,任谁被他这般注视着,都会禁不住微微激动。

君上笑吟吟地对他说:“未溪,你相信朕吗?”

那时他们促膝而坐,当中的青石台上架着一盘未尽的黑白博弈,兽炉燃紫烟,茗茶香入腑,他们谈论的是不战屈人之兵,平定征地之乱。

他是李胤霄啊,是齐煦第一眼见到便想要肝脑涂地、追随终生的人。

“我相信君上。”时隔七年,他再次回答了同样的话。

“如果……他是君上的话。”

三日后,齐府解禁。

又是上巳节,一年一度的赏花宫宴如期而至,身为御史大夫的齐煦自然亦在名册之列。那日更漏将尽之时骤雨忽至,派来看守他的人早躲去屋檐下避雨,只有李玄初长身侧立,在他头顶撑着把油纸伞,站足了时辰。

春雨湿冷,一场罚跪下来,齐煦的双膝好似被剜去一般钻心地疼,半步也走不成了。待到上巳节宫宴,便只能上奏自己双腿不利,请求君上准允带一人搀扶入宫,没过多久便得到了准奏。

带人之事却是齐煦有意为之。他对李玄初已生疑心,自然不肯放过任何试探的机会,而对于人君的怀疑亦与日俱增,此去会晤,岂能错过?临行前,齐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嘱咐玄初到书房取一枚古朴的奁子,打开来,只见那奁中小心地藏着一块质地澄澈、灵气四溢的琨玉佩璜,玉璜通体呈青矾色,清透得如一汪碧水,顶端嵌着块柳叶状的银饰,玉面上镂着荷莲龙纹,下方吊着条蒹葭色穗子,煞是好看。

“大人平日为何不佩?”李玄初见了那玉,神色一动。“此玉……非我之物。”齐煦苦笑,“是有人忘于此处,一直未曾讨取。”

“既然未曾讨取,便是赠给大人佩戴的意思。”李玄初笑道,“大人聪明一世,怎的这都不明白?”他目视着他将玉璜佩在腰间,身着蜜色春衫,肩袖上刺着栩栩如生的白鹭纹袖襕,勾勒得其人越发温润如玉,风度翩翩。齐煦权做他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也不再争辩,只道:“我如今腿脚不便,宫内又不许乘车,君上准我遣人搀扶,你今日就随我一道入宫罢。”

三月的天气暖得令人沉醉。正是上巳佳节,男子朱服耀路,女子锦绮粲烂,或携手同行,或沐于河滨,文人墨客三三两两地聚于曲水之侧,浮羽觞而行令作词。“上巳节,原是男女相会的情人节。”齐煦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热闹景象,右手不经意摩挲着腰间垂落的青矾色琨玉璜,解释道:“直到魏晋之后,才逐渐成了文人雅士临水宴饮的节日。”

李玄初驱着车静静听了,随口问道:“大人就没有心悦之人么?”

齐煦骤然听此发问,不禁一怔,垂眸望向手中的玉璜,苦笑道:“自然是有的。”车窗外男女欢谈的声音变得刺耳起来,他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个饥饿太久的人忽然闻到炊烟。

他声音太低,李玄初听不真切,便也作罢。齐府距熹华门本就不远,不多时便到了,李玄初率先下了车,伸手来接应他。

齐煦受伤的膝盖并未痊愈,这番折腾后又开始隐隐作痛,只得扶住对方有力的手臂,李玄初揽在他的腋下的手一收,助他稳稳落地。“我双膝已大好了,你不必时时搀着我。”齐煦不惯在人前示弱,站稳后便松开了对方,忍着痛意兀自向前走去,李玄初只得随在其后。

熹华门百米之外,公卿大臣皆需下车,徒步入宫。齐煦复行数十步,远处一阵嘈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举目望去,但见一干青衣侍卫将什么人团团围住,呵斥之声不绝于耳,在肃穆的宫门前尤为惹眼。细瞧之下,齐煦才看清被围在正中的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妪。

“各位官老爷们,求求你们赏口饭吃吧!”那乞讨的老妪裹着破布袋似的衣裳,新旧不一的补丁可笑地挤在一起,捉襟见肘不能蔽体。在人人春沐的上巳节,她的头发却好似枯草一般干瘪着,与麻衣纠缠在一处,再也分不清楚。

“去去去!你不要命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几个青衣侍卫企图哄开她,“今日君上大设宫宴,你在这里找什么晦气?”

“孩子都饿了三天了,他还这么小,受不住的……”老妪如同一个破布袋般跪在地上,纠缠不休地哭求道:“求求你们了,他会死的!求你们赏口饭吃吧!”原来,老妪的怀中还裹着一个弱小的孩子,干巴巴地不成人形,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猴子般蜷缩着。

青衣侍卫见怪不怪,一脚踢开她,试图将她从此处尽快赶走,领头的侍卫手按长刀,火冒三丈地厉声叱道:“你这个老婆娘,赶紧滚开!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万一被君上看到,我们都得死!”那目不识丁的老妪哪里知道这些,早已被逼至绝地,一双枯枝般的手死死扯着说话之人的下摆,那人试了几下挣脱不开,气急败坏。

呵斥、哭求、围观者的窃窃私语……无数声音纠缠一处,齐煦却在混乱之中顿时预见了什么,瞳孔一缩,立刻嘶声喝道:“住手——”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道制止的声音,只是他未加留意,他想要迈开双腿疾奔过去,双膝的痛意却如同闪电直窜入脑,不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话音未落,明晃晃的长刀已然出鞘,瞬间刺入老妪的身体。

鲜血四溅,染红了熹华门外的土地。

“快——找麻袋把人装起来,丢得越远越好,万万不能搅了君上的兴致……”他听到那厢有人飞快地说。

齐煦眼前一黑,无力地跪落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嘈杂纷乱终于销声匿迹,李玄初正蹲在面前唤着他的名字。齐煦回过神来,茫然望去,只见方才的血迹已被快速地清理干净,若不是围观之人仍未散尽,他几欲以为方才不过一场幻觉。

“你没事吧?”李玄初问。

再去瞧李玄初,只见他深黑的眸中似乎隐忍着什么沉重复杂情绪,面色却是平静的,就好似方才逝去的两条生命与他毫无关系。齐煦扯起唇角,嘲讽地笑道:“杀人流血,你是不是见多了?”在他心里,李玄初能够这般冷静自若,俨然确定了玄天卫的身份——冷酷无情、杀人如麻。

李玄初沉默了一会儿,并不作答,只是伸手将齐煦拉起,接着径自向前走了两步,说:“走吧,时辰快到了。”

半晌,未闻身后有所动静,李玄初这才回过头,淡淡道:“我确实见多了。但我愿有朝一日,天下再无杀人流血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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