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为止,这已经是第三个人问沈姝疼不疼了。
沈姝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摇头:“没有没有,阿泉,我不爱哭的。”
她只是有些感性……
“哭也没关系,不丢人。”
宴奚辞将她手上的药粉轻轻吹开,才用指腹勾了药膏小心涂抹在沈姝掌心。
擦伤已经结了血痂,宴奚辞一触上去,沈姝就觉得痒,想收回手。
可宴小姐握她的手握得很紧,她无法,只好努力张开手找些没头没脑的话来转移注意力。
“阿泉,我今年十九了,你呢?”
宴奚辞涂抹伤处的手指停住,她佯装无意瞥了沈姝一眼,难得有些迟疑:“……二十,比你大了一岁。”
“哦哦。”沈姝点头,又问:“阿泉姐姐,宴家的下人们都去哪了?除了孟娘和阿岁,我好像没在府里见过旁人。”
她很自然地叫她姐姐,话语间无一丝轻浮浪荡,是全然的赤忱真挚,好像本就该那么叫。
沈姝当然坦荡,从小到大,家里长辈教导她便是那么喊人,年纪再大些,就喊姨姨,岁数再长些,则叫阿嬷。
宴奚辞涂药的动作又顿住了,她耳尖微微红了些,脑子里全是那声“阿泉姐姐”,她方才问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
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叫她姐姐时如黄莺鸟般动听。
宴奚辞的心乱了一拍,问她:“你在外面也是这样随意叫别人姐姐?”
沈姝小鸡啄米般点头,乖乖回答:“这样有礼貌呀。”
话音刚落,她忽然停住嘴,看着宴奚辞的眼神都带了点小心:“我是不是不该那么叫你呀,对不起,我往后不叫了。”
她是会做阅读理解的,毕竟读了多年书,经义做了不知道多少道,以为宴奚辞那样问是不喜欢,道歉很快。
宴奚辞闭了闭眼,认真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叫。阿姝,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叫我姐姐。”
以及,可不可以只叫我姐姐呢。
当然,宴奚辞没说后半句。
沈姝抖着耳朵,很高兴的模样,连身体都往前倾了点。
“阿泉姐姐,你真好!”
小狗就是这样,不记仇,连生气都不会,你不喜欢她的时候就悄悄走开,喜欢的时候就热腾腾地扑过来。
宴奚辞矜持地点了点头,涂药的动作放得很轻很慢。
她低垂着眉眼凝着沈姝短时间内长不好的手心:“忘了问,你这手怎么伤的?跌了跤?”
“差不多,我走路被沙子迷眼睛,没看清有人,跟人家撞上了。还好那个姐姐大度,没跟我计较。”
才不是呢,她说了好多过分的话,沈姝心里暗暗腹诽,但面上一点也不显,依旧是无害良善的乖巧样。
宴奚辞抬眸看她:“往后出门戴幂篱吧,我房里正好有一张,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沈姝也不客气,一双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儿:“阿泉姐姐,你对我真好。”
上药的过程很慢,结束时沈姝松了口气,手收回去时快得出了残影,实在太痒了,好像有痒痒肉长在手心一样,跟着宴奚辞的动作轻颤着,让她很不习惯。
但宴奚辞却有些怅然若失,指腹余温尚在,她几不可察地抿了下唇,一息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样。
沈姝起身要走,她亦起身去送,素衣裙裾飘到院外时,那种失落感化作日暮夜色将她的身影一点点吞没。
似乎,她总要站在这儿,看着她消失在远方。
天边墨云低垂,残霞渐次散去,熟悉的夜幕降临,房内的烛光将宴奚辞的影子拉得很长。
形单影只,永久孤寂。
她转身过去吹熄蜡烛,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她已经不大习惯光了。
恰在此时,杂乱又急促的脚步声踩着碎月传过来。
“阿泉姐姐!”
沈姝在院外喊她,她大概走出很远才又回来,跑得很急。
宴奚辞眼光扫过桌上她落下的包袱,她迎出去,带着支复燃起的烛台。
她问:“阿姝,还有事么?”
沈姝脚步停住,“我落东西了,是那个阿嬷送的包袱,阿泉姐姐有看到吗?”
她觉得这幕似曾相识,恰似昨夜梦中祠堂里发生的事。
夜晚总会带了些不好的回忆,沈姝想起那个梦,梦里擦身而过的白脸鬼和无故响起的滴水声,忽然有点发怵。
她原本不是胆小的人,夜里也不会忌讳什么,可经历了那场真实到可怕的噩梦后,总有些疑神疑鬼。
宴奚辞让开身,烛光仰落在她身上,光影晦暗,眉眼也沉进阴影中,只看得清格外分明的下颌线。
她在黑暗中盯住沈姝,如一只细长的蛇蜿蜒缠上沈姝。
烛火刻意举高了些,于是沈姝微喘发红的面颊完全显露于视野之内。
宴奚辞沉沉注视着她,只淡淡道:“进来找吧。”
包袱原先被沈姝放在桌子上,进去找也好找。
只是沈姝一踏进房间里,幽微火光立刻熄灭。
她惊得本能攥住身侧东西,是一抹衣角,阿泉的衣角。
宴奚辞在粘稠的黑暗中顺着衣角慢慢摸过去,她的声音跟着变了变,似融化的含沙碎冰,微微哑住:“别怕,风吹灭了蜡烛而已。”
她握住沈姝发颤的手,冰冷指尖试图暖热沈姝。
“阿泉姐姐……”
沈姝呆站在原地,冷意自脚底蔓延上来,裹住身体。
外头是有月亮的,圆澄澄的一轮高挂在天边。
清辉度人间才是。
可是……沈姝屏息,宴奚辞的房间里黑乎乎一片,抬手不见十指。
明明门是开着的,可一丝月光也没有顺着打开的门照进来。
“我在。”
宴奚辞的手收紧了些,她走近沈姝,低头便能将她揽在怀里的距离。
她在恐惧,因为宴奚辞手上突然吹灭的蜡烛,因为房间内抬眼看不见的黑暗。
宴奚辞轻掀眼皮,她看得清的,房间里有什么,她一直看得清。
“我送你回房吧,明天再来拿包袱。”
她挽住沈姝的手转身,外头月光落拓,似一匹望不到尽头的银纱。
沈姝并不敢问,她选择相信宴奚辞。
出了房门,只奔着沈姝暂住的客房去,路上,两人的手一直不曾松开过。
只是,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宴府上下空空荡荡的,诺大一个宅邸,不该这样才是。
于是沈姝又将先前的话问了一遍,宴奚辞沉默一瞬,道:“都遣散让她们回家了。”
余光瞧见沈姝疑惑的目光,宴奚辞耐心往下说:“府里几年前出了次变故,家中主事的长辈被牵扯进去,只剩下我一个。我不习惯有人伺侯,给了钱都打发走了。”
原来是这样。
沈姝认真听着,默默点头。
原来宴奚辞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人啊。
她们同病相怜,一样可怜,一样没有人爱。
沈姝想,这些就能说得通了。
怪不得府里的厨房没有米面,原来她也和自己一样拮据。
又想起来宴奚辞整天阴沉沉的,沈姝逻辑自洽,将宴奚辞当成了吃不饱饭所以脾气也变得不好的可怜人。
难得遇到对她这样好的人,又因为同样的经历沈姝感同身受,不免心疼起宴奚辞,眼泪不自觉便涌了出来。
“阿泉姐姐。”
沈姝停步,她反握住宴奚辞的手试图安慰她,那双闪烁着泪花的眼睛泛着酸楚。
“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阿泉姐姐,你受苦了。”
宴奚辞被她突然的感性搞得发懵。
她低眉,眼光落点在沈姝发亮的眼底,自然地接了一句:“嗯,都会过去的。”
沈姝又说:“对了,我那个包袱里有好几个馒头和萝卜,都是阿嬷给的。阿泉姐姐,你饿了就吃一个,阿嬷和我都不介意的。”
原来是误会了。
宴奚辞一下就明白过来。
她抬头,骨瘦的手掩住似哭似笑的下半张脸,声音闷在掌心,落到沈姝耳边时已不大真切:
“我记住了。阿姝,好阿姝,谢谢你还想着我。”
将人送回客房,转身要走时沈姝又叫住了她。
“阿泉姐姐,我还想问一下舒云姨母的事,陆姑娘说姨母已不在了,我想去祭拜姨母。”
“你明天可以带我去吗?或者给我指个位置就行。”
沈姝担心会麻烦宴奚辞,改口很快。
她想着去姨母坟前摆些贡品纸钱说说话,毕竟是亲姨母,虽然没见过也有一份情在里头。
宴奚辞蓦然僵住,她将目光望向别处,而后道:“姨母是在京城走的,坟茔牌位都供在京城宴家宅子里,青城并没有为她再设牌位。”
沈姝也理解,奶妈妈死之前也说过舒云姨母的妻子是位官员,再具体点的就不知道了。
她对这位姨母只是有份亲情牵着,并不强求,因此只说:“真可惜,我来的路上一直以为能见到姨母,没想到了这儿连祭拜都做不到。”
她叹息,宴奚辞并不搭话,只是以夜深借口,安抚几句好梦便转身离开。
她离开时背影惶然,沈姝并未察觉。
她也转身推开房门,月光拓在地上,清辉皎白,沈姝慢慢低下头——
室中映着道拉长的漆黑影子。
并不是沈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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